“恕我心拙,猜不出來。”羅豪揚道。對這位歐陽公子,他真有些捉摸不透:
有時他像兄長一樣待自己體貼關注,有時,則像一個小弟弟,喜歡那些古裏古怪的小孩玩意兒:挑棒棒,挑花網。
在開初幾天,親自熬了黑大棗香糯米粥,一口口喂自己,那情形,就像當年母親待自己一樣,但昨夜自己與他談論詩文,談到夜深人靜,要他共衾夜話時,他竟拂袖而去,好像這侮辱了他身份似的!
對他的身世,除他主動告訴自己名叫歐陽石,是成都府人外,餘者一無所知。
自己曾有意試探過他武功,他對武功並不太懂,自稱學過拳的,叫他打一套拳,一路五行拳,雖然姿勢對了,但花拳繡腿,功力極差,不過剛學了一、二年的樣子,但有時談到江湖中的事,他似乎又知道得不少。
“是吃的。”歐陽石提醒道。
“這幾天來,公子每天叫來不少好菜名肴,天天都不同,即以這兩天而言,前天是小山和尚的馬鞍橋、管大的紫魚糊塗和骨董湯、蒸餃、火燒。昨天是汪鄭堂的十樣豬頭、汪南溪的拌鱘鰉、‘席珍’的裏脊水晶麵、‘雨蓮’的春餅。豪揚一介寒士,又初來揚州,實不知這揚州有多少名食嘉肴。故而縱有公子提醒,也還是猜不著。”
羅豪揚想到歐陽公子這些日子來對待自己委實不錯,不管他是何身份,存何居心,至少目前沒任何不利自己之舉,畢竟是一份厚恩。
自己既然衣他所贈之衣,食他所奉之食,又受他延醫診治之惠,實是欠他多多,因此心裏盡管疑慮叢生,但口氣不由緩和、客氣了許多。
“你想不到吧,我今天點了兩隻豆腐菜。”歐陽石笑道,“待會,文思和尚與關小山,會送過來的。聽說文思和尚的豆腐羹與關小山的妙豆腐,都是揚州名菜,我倒要品嚐一下,誰更好些?”
“既被稱為名菜,一定又花了不少錢吧?”羅豪揚心中對歐陽公子這種動輒點名菜的豪華作風,聯想到自己以前家裏父母生活甚為節儉,想到這兩年江湖生活中見到的不少長年累月勞作不止的人衣食無著的生活,不由產生了一種厭惡心理,剛對歐陽公子產生的一點感激與熱情又消失了,恢複了那種冷淡的語調,話中隱含著嘲諷的意味。
“羅兄何必介意於區區幾個錢?錢帛財寶,俱是身外之物。能結識羅兄這樣的人,縱使花盡千金,也是值得的。”歐陽石笑道。
難道他真沒聽出羅豪揚話中嘲諷的意味?
“多蒙歐陽公子抬舉了!”羅豪揚乘機問起那個困擾了他許久的疑慮來,“不知在下何德何能,竟令公子如此屈尊降紆,不惜千金交結?”
“你究竟有何能,我不怎麼清楚,但你在保定府的作為,對上了我的心思。我覺得,一個人能承受保定府楊家三流護院打手的侮辱而不慍怒,而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鄉下女子被辱,置自己生死於不顧,公然向楊家的花麵太歲楊光宗與聲名素著的楊家萬勝刀挑戰,無論如何,都是值得一交的!”歐陽石道。
羅豪揚聞言,心中暗地一凜:原來在保定他就見過我了!怪不得對我這樣好,原來是看中了自己“俠舉”!
唉,其實那件事該不該管,他心中至今尚未作出決論。好在萬勝刀楊玉堂為人甚是正派,在知道兒子花麵太歲楊光宗的劣跡後,狠狠抽了兒子一頓荊鞭,並向自己道歉謝罪!否則,以自己的武功來鬥萬勝刀楊玉堂,怕是敗多勝少。一旦敗了,而楊玉堂又是心狠手毒之輩的話,豈不白白送掉了性命?這樣,如何能報自己父母雙害的大仇?而這事恰又被人看到,倘歐陽公子是“潛龍門”中人,這豈不把自己這兩年來力求不露自己懂武功的真麵目的用心付之東流了。未訪到仇敵,先將自己“賣”給了仇敵之眼?
羅豪揚這樣暗忖著,口頭卻說:
“歐陽公子看錯人了吧?”
“羅公子,你到現在還想瞞我嗎?”歐陽石幽幽地道,“我隻是敬慕你的俠義,並無他意!當然,羅公子如肯指點一下區區武功,那更好!你也不必客氣,我知道你武功很高明的!區區雖好遊山玩水,但其實更愛與武林中人交往,惜不得其遇罷了!當然,羅兄有拒絕與在下交結的權利,因為在下在羅兄目中,隻是一個紈絝子弟而已!”
羅豪揚望著歐陽石那種幽怨的眼神,一下子想起了燕小山訴述相思之情的那種眼神,又想起了雲麗瓏那幽怨自傷的目光,不由心裏一熱,溫語道:
“歐陽公子,你於文學一途,已有相當造詣,武功亦有些根基,如將來有意功名,則前程甚為遠大!至如我,隻不過一個江湖浪子,武林走卒,文不成,武不就,與你結交,徒為你添麻煩而已!何況,區區家世奇物,遭遇頗慘,尚負血海深恨於身,父母大仇未報!現在身體基本恢複了,我正想到江南去,尋訪殺害父母的凶手,也無暇於此多作淹留!公子於我有山高海深之恩,這一切,唯求天假時日,容後報答了!”
那言語之懇切,實兩人相識以來所未有,說畢,羅豪揚欲納首行禮!
“羅兄,你難道馬上要想走?”歐陽石頗感意外地問。
“歐陽公子,多蒙延請李先生這樣的名醫診治,在下已基本康複了,每思及父母大仇,五內如焚,想盡快趕到江南去!”羅豪揚道。
歐陽石沉吟道:“本來,以羅兄這樣的病,按李先生之囑,當再養息三、五天才好出門。但你既然執意要走,我也不便多勸阻了,明天,我為你餞行!”
“那多謝公子了!”羅豪揚道。
江水共雲天一色。
孤帆與明月同風。
羅豪揚立在一隻帆船船首,看著茫茫江天,融融月色,回想著從清明節祭掃父母後,沿大運河一路南下的情形。早想過江到江南去尋訪凶手,不想一病至今,現在五月已盡,六月也過了好幾天了,才在這過江船上過江!
隔江北望,家山遙遙在天涯盡處,更添了種異地他鄉流浪為客的淒涼之感。麵對這千古奔流的江水,不由感慨無窮!想著父母被害已三年多了,凶手依舊逍遙法外,心中又是慚愧又是憤恨!
而想到日前揚州邂逅的歐陽公子,心中則一陣愧怍,一陣感激!他開初以為這位揮金如土的錦衣公子如此對自己,必有所為。不想別人真的隻是敬自己一點俠義之心而已!自己不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昨天,在揚州“跨虹閣”,歐陽公子為自己餞行,點了張四回子的全羊,施胖子的梨絲炒肉,汪銀山的沒骨魚與田雁門的走炸雞四樣名菜,又叫了一壇花雕。在酒席上,歐陽公子豪情飛揚,這很令他想起燕小山、郭驚秋兩位兄弟來。他覺得歐陽公子除了武功不及燕小山外,文學、棋畫與燕小山頡頏上下,伯仲之間,而論人品俊美,猶有過之。
在餞行席上,歐陽公子朗聲唱了一曲《陽關三疊》,那深情厚意,不由令羅豪揚大為感動!而更為感動的是他為自己想得那樣周到:為自己準備了路上酒食,夜寒時加的衣衫,以及櫛漱食具。還贈了兩片金葉子!
從歐陽石的恩惠,想到紫相伯紫小鳳父女倆那份慈恩深意,又想到雲風雷的厚愛,雲麗瓏的深情,再思及峨嵋天門大師遣智樹師父千裏傳功,點蒼、崆峒兩派的贈寶,舅舅薑若拙的親情······那些恩恩愛愛,不知何時才能在報完父母大仇後回報他們?
這些,在這江月之夜,如千古江潮,衝激他的心,他不由心潮起伏,不能平靜,種種所思,積鬱心底,翻騰不已,最後不由低誦起來
煙橫江月如歌,
舟頭潮打清寒透。
長風如舞,
鉛雲似起,
愁難縱酒。
辜負深情,
天涯寄跡,
江湖遊走。
訪仇家消息,
天南海北,
心如鐵、悲歡後!
休問嬋娟恨否,
本生平,情難消受。
單身仗劍,
關山飛渡,
不須折柳。
舊雨新知,
德如山海,
可堪回首?
待此身事了,
酬恩報愛,
死生揮手!
羅豪揚誦罷,想到自己屢屢受人恩惠,而無法報答,尋仇三年,一無所獲,不由仰天長歎一聲,流下一行清淚來!
正當羅豪揚獨立舟頭,麵對煙水茫茫的大江和清清冷冷的皎月,任依依江風當襟,沉浸在悲歡往事的回憶中,沉浸在自傷家破人亡,孤身飄零的身世之痛時,一個人影悄悄地過來,給久久地佇立著望江月水天發呆的羅豪揚身上披上一件衣衫,輕輕道:
“羅兄,月寒風緊,還宜保重身體!”
羅豪揚渾身一震,轉過頭來:“是你!”
月光下,一個俊美的公子,站在羅豪揚眼前,正是歐陽公子歐陽石!
“是我。羅兄,我放心不下,還是跟來了!”歐陽石輕聲說,“當然,你還是可以再拒絕我跟從同行的。”
“歐陽公子!我······謝謝你了!”羅豪揚心中湧過一陣熱流,執住歐陽石的手,千言萬語隻化為這一句話,和這緊緊的握手!
歐陽石的手被羅豪揚握住,不由微微抽縮了一下,見抽不出,便任由羅豪揚握著,低低地說:“羅兄,你別再稱我公子了,我······我想與你結為兄弟,不知肯俯就麼?”
說時,目中露出企盼之色。
羅豪揚見他這一切出自至誠,便慨然應道:“承公子不棄,豪揚哪有不肯之理?請問華誕?”
歐陽石:“乙卯,丁亥,甲寅,甲子。”
羅豪揚歡然道:“你大我一歲,你就是大哥了!”接著報了自己八字。
於是兩人就在船頭相互對拜,結成了兄弟。
兩人結拜完站起,羅豪揚告訴歐陽石,他還有兩位兄弟,一個叫燕小山,一個叫郭驚秋。
歐陽石笑道:“你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以後見麵,別忘了介紹給我!”
沉默了一會,羅豪揚道:“大哥,你真要陪小弟闖蕩江湖?”
歐陽石道:“賢弟,兩人結伴總比一人獨闖好!我也正好乘這機會到江南遊賞一下江南名城的風光!”
兩人商議,從鎮江經常州直往無錫,然後遊太湖,到蘇州,再轉杭州。
這樣可邊欣賞沿途名城勝景,邊尋訪“潛龍門”凶手!
從鎮江由運河乘船不消幾天便到了無錫。
無錫在太湖之濱,有運河穿城而過,將無錫城分為東西兩部分。(無錫人稱老運河為直河,後在嘉靖末年,於城東又另開新運河。此即今日之城東大運河。劍評注)
無錫濱湖依山,為全國四大米市之一,城埠繁榮,江南魚米之鄉,物產甚為豐饒。加上自大明立朝以來,江南得以安頓,不似北地有刀兵之擾,因而民風淳樸、安仁,不似北人強悍。
無錫與蘇州,僅幾十裏路之隔,吳語濃軟,士子婦女,大多清秀,更令城市增色。
據說蘇東坡知蘇州時,一年總要到無錫住上一段時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