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杭州勝在西湖秀美,蘇州勝在園林精妙,那麼無錫則勝在太湖壯麗。在惠山上縱目觀望,自有一種富麗壯觀氣象。

羅豪揚與歐陽石聯袂而行,來到無錫,住在“湖山樓”寓邸。

湖山樓濱湖而建,可以觀看到蠡湖中遠山遙對,白帆點點,沙鷗飛翔的景致,別有一番情趣。

兩人訂了兩間樓上精美的房間,看了一會湖光山色,回到房子內,正碰上堂倌小廝上來送茶,羅豪揚向他打聽起無錫有哪些值得遊覽的去處來。

那小廝十三、四歲,見羅豪揚發問,伶牙俐齒地道:“兩位公子爺,儂第一趟來無錫是吧?無錫個(的)好所在(地方)交關!(很多呢!)儂兩家仔(你兩個人)好去看看專諸塌(塔)、鴻山鐵檻寺、梁鴻井、後樂園,東林書院、石門、桃花塢、惠山九陽宮道院,青山上青山寺,惠山寺,崇安寺,還有錫山八景······兩位公子爺肯多住些熱腳(日子),等六月十九觀音菩薩生日,崇安寺廟會,包管兩位公子爺看個愜意。”一口好聽的蘇白,說到這裏笑了一笑,“兩位公子爺摸勿著路徑,伲阿福好相幫儂兩家頭帶路個。”

“我看到的阿福都是大胖子,你怎麼瘦,也叫阿福啊?”歐陽石笑問道。

“人家迭個泥銀(人)杜(大)阿福,伲是真銀(人)小阿福。”阿福道,“伲當堂倌夥計,弄得勿好吃生活,想胖耶胖勿出來,等伲並足了銀鈔,自家開爿店鋪,雇上兩個夥計,生意興隆,財寶滾進,到迭個銀(辰)光伲耶會變胖個。包管和伊杜阿福一模一樣。”他鼓起腮幫子,腆著肚,縮著頸,誇張地邁著外八字步,如鴨子一樣搖搖擺擺地走起“大阿福步子”來。

“好,小阿福,你比大阿福有趣多了,等會帶我們出去吧!我跟你們老板說一聲。”歐陽石笑道。

“謝謝兩位公子爺了!”小阿福滿臉善色道,這時樓下有人在喊阿福,阿福臉色一變,道:“老板叫伲了,伲得先下去一趟了!老板勿大好說話個!”說完動作麻利地給兩人各沏了一杯茶,留下茶壺,一溜煙跑了出去,一會樓梯咚咚地一陣輕響,隻聽小阿福的聲音:“老板,叫小阿福有啥事體?”

老板威嚴的聲音:“丙號房的客人要五香茶葉蛋,儂快搭伊去辦!”

“好咧!”小阿福乖順地應道,走開了······

“這個小阿福倒伶俐。”歐陽石讚道。

羅豪揚淡淡一笑:“苦人家的孩子,要不伶俐,怕連這碗飯也吃不長的,這也是逼出來的。”

歐陽石“嗯”了一聲,表示同意,然後問:“兄弟,我們怎樣遊覽好呢?”

羅豪揚說:“我們去看一下專諸塔,那是為戰國時名俠專諸建的,不能不去瞻仰一下。東林書院是程門立雪的楊時楊龜山先生所創建,是名揚天下的四大書院之一,為天下士子的向往之地,東林清流,天下欽佩,也應去瞻仰一下。還有,去崇安寺看看吧!崇安寺聽說不是廟會,也挺興旺繁華的,來往人多,各色人都有,說不定於我探訪凶手,有所幫助。”

歐陽石聽後,一笑道:“兄弟,你別忘了梁鴻井!梁溪、鴻山,就是以梁鴻命名的,當地人對梁鴻這位古賢,也甚為敬重的,我們不妨也去看一下。”

羅豪揚道:“對,梁鴻也算是一位高士,瞻仰一下他的遺跡也是值得的。”

兩人商議之後,收拾停當,向老板要了小阿福帶路,遊覽起無錫城的名勝來。

羅豪揚、歐陽石先去看了一下專諸塔,專諸塔在大婁巷專諸院內,那以魚腸劍刺王僚的大名俠,死後就在這一個小院裏,建了一座塔而已。

而對青草黃土、瓦院古塔,兩人各自生了些感歎,禮拜了一下專諸像,然後退出來,去看東林書院。

東林書院正來了幾個京中以清議名動朝野的名臣名士,還有一群跟隨而來的太學生。兩人見書院內車馬肅肅,內中進出之人大都是文吏,衣鮮帽明,有鷹揚高軒之氣,或意氣風發,議論滔滔,或肅容沉誌,緩行不語,或二三子低聲商榷國是,討論經史。

兩人在院門外懷著敬崇羨慕之心站了一會,便算盡了心意。然後一路欣賞街上風土人情,隨著那些賣白蘭花的姑娘,挑著河藕的農人,遊學的士子,閑逛的各色人,漸行漸遠,來到了鴻山鐵檻寺,特地去看了一下梁鴻孟光夫婦住過的那一個簡樸的院落和那口有名的“梁鴻井”。

兩人站在井邊上,看著井中明亮平靜的水鏡,映出兩個人來。

歐陽石頭上戴著豆青色雲錦披雲巾,身穿著豆青色文士衫,腰束白玉帶,臉如美玉,長眉入鬢,眉弓下一雙俊美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透著幾分老練大方的公子哥兒氣象,表明是見過大場麵的人。隻是作為男子,少了三分陽剛之氣,多了三分陰柔之美。

那入鬢長眉,雖也英秀,但那雙眼睛嫌嫵媚了些,如長在姑娘臉上,一定很好看!

而羅豪揚因大病初愈不久,臉上還透有病態虛弱的蒼白,眼神還顯得有些缺乏飛揚的神采。

但那緊抿的有棱有角的嘴唇,那英氣逼人的濃黑的劍眉,與整個臉,都有一種沉毅、堅強的神態。偶爾目光機警地打量周圍人物時,那嚴肅的神色,更顯得富有一種男子的風度!

他今天戴了頂藍色的純陽巾,穿一件銀藍色細羅長衣,腰束一根藍玉帶。寬肩細腰的體魄,映在井水裏,與歐陽石一比,顯得更為英武。

但羅豪揚朝井中略看了一眼,起身想離開井口。

歐陽石正細看井中兩人的影子,見狀馬上抬起頭來,不解地問:“賢弟,怎麼不看了?”

羅豪揚淡淡一笑道:“大哥人中之鳳,井中兄弟一比,小弟自感形穢,還是不看為好!”

歐陽石道:“賢弟,你這大概是說反話吧?嫌我長得沒男子漢氣是不?如說你難看,那天下就沒好看的男子了!唉,我有你那雙英武的眼睛就好了!我的眼睛長得太像姑娘家的了!還有鼻子!但生成了這樣子,有什麼辦法?”說到這兒一笑,“倒不如投胎變個女的,拉倒!”

羅豪揚聽歐陽石這一說,仔細一看,歐陽石真有幾分女相,如盯著他鼻子看,越看越不象男子了。等歐陽石笑時,那鼻子令羅豪揚一下子想到了雲麗瓏的鼻子,簡直一模一樣!

羅豪揚想到雲麗瓏,不由心中一蕩,脫口說道:“大哥,你要是女人,我一定娶你!”

歐陽石一聽這話,臉色不由一呆,隨即聲音中露出不快來:“兄弟,你說什麼?”

羅豪揚正因歐陽石想到雲麗瓏,心情激蕩之際,哪注意歐陽石神情的變化?

等聽到歐陽石問話之時,才知自己剛才一時激動,說漏了嘴,將大哥比作女人了,這可犯了大不敬的家訓,不由心中暗生後悔:大哥正嫌他自己太胭脂氣,我怎麼再這樣說笑?心中這樣想著,嘴裏忙轉彎:“我說,你要是女的,我一定娶你!可惜你還是男的!你是那種揮金如土、豪飲高歌的奇男子、大丈夫!可不是手執擅板、輕歌淺唱的女兒家!”

歐陽石聽羅豪揚這麼一說,這才微微一笑,聲音中又變得明快起來:“兄弟,你真會捧哥!大哥文不成,武不就,連三流鏢師都抵不上,算什麼大丈夫?大豆腐罷了!來,我們兄弟倆再照照井水。這是梁鴻孟光照過的井,我就當一回臨時孟光吧!”

羅豪揚見歐陽石回嗔作喜,心中暗慶幸虧轉彎得快!這次不敢再出差錯,隨著歐陽石再看井中的合影。

他再看歐陽石,終究還是女子氣重些!

燕小山有幾分像女孩子,那時他以為燕小山胭脂氣太重了些,想不到現在結拜了一個大哥,胭脂氣更甚!不知將來郭老三看到了這位大哥,又該叫嚷嚷什麼了?

和燕二弟比,歐陽石要老練、深沉、大方些,但脾氣又有幾分古怪,忽冷忽熱,令人莫測高深。

現在相處時間長了,雖覺歐陽石並無歹意,但總覺這人向他隱瞞了些什麼。

羅豪揚覺得歐陽石雖然也豪爽,但豪爽中透著種謹慎,有幾分城府,不及燕二弟坦率!不知以後四兄弟能相處好否?······

羅豪揚正這樣出神地想著心事,歐陽石輕輕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賢弟,你出什麼神?時光不早,該祭祭五髒廟了!”

羅豪揚被歐陽石這一提醒,頓覺肚子也餓起來了,笑道:“大哥這一提,我肚中的空心和尚也敲起木魚來了!”

歐陽石問小阿福:“你可知左近可有好一點的酒樓飯莊?”

小阿福想了一下,搖了一下頭:“迭個旁邊有幾家酒樓飯莊,但大多平常煞,配勿上兩位公子爺。無錫城頂好的酒樓有三家,頂近的是‘太白醉’,‘太白醉’酒樓的肉骨頭、梁溪脆鱔兩隻菜,那是頂刮刮的!伊還有山西名廚與燒淮揚菜的名廚。靈光來許!(好得很!)遠點,名氣最大的是‘鬆鶴樓’,是蘇州開過來的一家酒樓,善做‘鬆鼠桂嘸(魚)’‘鲃肺湯’。還有······”

歐陽石不等他再說下去,笑著問羅豪揚:“那去‘太白醉’如何?”

羅豪揚笑道:“我是唯大哥馬首是瞻!”

“太白醉”酒樓開在城中兩條大街交叉口上,市口不錯。四開閘的兩層樓,粉牆青瓦,明柱綺窗,大門上匾額,題三個泥金大字“太白醉”,字體典雅而又透出股遒勁來,是出自前朝(元代)大書法家趙孟誂的手筆。據傳說,李太白當年曾在此醉酒。那隻不過是傳說罷了,各地多的是“太白居”“太白齋”“太白酒樓”,無非是借那位一生不得誌的詩豪酒仙來立名罷了。

不過這家“太白醉”酒樓,在無錫已開有年代,倒是不假。它是無錫牌子最老的酒樓,可惜後來清兵南下,被毀於兵火。

羅豪揚、歐陽石和小阿福三人,由堂倌迎上酒樓雅座,兩人一看,樓上布置精雅,中間掛了一幅太白醉酒的潑墨寫意畫中堂,圖中太白正高舉金樽,一手按劍,仰天狂歌,那神態倒頗得幾分李白的性情。兩邊配以一副對聯,其上雲:“公昔登臨,想詩境滿懷,酒杯在手”其下對:“我來依舊,見青山對麵,明月當頭。”對照從樓上向外望見的惠山遙對的風景,更覺這一聯高妙!清雅!

“好聯!”歐陽石讚道。

“好對子!”羅豪揚同時道。

但在那對聯下一張桌上,有一個文士背對他們,看著李白像獨飲,聽了兩人讚語,將手中杯一頓,喝道:“不好!”

羅豪揚與歐陽石對望一眼:想不到竟有人不讚成此聯!莫非嫌我們上來,擾了他一人在這酒樓上獨飲的雅興,故意跟我們抬杠?

羅豪揚正沉吟間,隻聽歐陽石笑問道:“請問這位相公,這對聯有什麼不好?不才倒要領教!”

那人將手中酒一飲而盡道:“你們錯了,那撰聯人也錯了。青山不是此青山,明月亦非彼明月。李太白的青山、明月,又有幾人能見得?”

兩人心中不由一震!

歐陽石一聽,隨即作了一個長揖:“相公高論,大開茅塞!確實我輩是無法與太白胸襟相比的!敢問高姓?”

那文士站起身來,一笑回頭:“高姓談不上,敝姓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