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間萬物,有一興即有一衰。日偽時庫倫旗喇嘛教開始衰落,1948年這裏搞“土改”,當時的反動喇嘛王爺羅布桑?仁欽被拉出去槍斃,所有喇嘛遣返還俗,空下的大廟被新成立的機構占用,囤積的財富被充公或分給無產貧民,那座高聳威嚴的正宗大廟興源寺的八十一間廟堂,統統駐進旗政府各機關。一車車堆如山高的經卷、法器、袈裟帳幔付之一炬,法力無邊盛榮幾百載的庫倫旗喇嘛教,一夜間灰飛煙滅,風消雲散。到了“文革”,“紅衛兵”們幹脆以“封、資、修”殘渣餘孽之名拆掉了所有大廟,連大門口的石獅子也未能逃脫大劫,被砸得稀爛,所有遣返還俗還活著的喇嘛們統統被批鬥遊街,幾乎扒了幾層皮,受到了一場脫胎換骨的徹底改造。
想著這些,麵對庫倫大地麵對翁格都山,我不禁喟然長歎。
那麼,第一個來東蒙宣揚黃教的那位迪安禪喇嘛,為何偏偏選擇了這座翁格都山開啟教義呢?顯然,他是有著良苦用心。說開來,這也是一種宗教理念的碰撞。蒙古人信奉薩滿教,信仰天地自然萬物均有神靈,不可踐踏,是個“多神教”;而西天喇嘛黃教,信奉唯一主佛,它主宰萬物生靈。恰恰翁格都山頂有一座古老的圓石“敖包”堆,何年何月何人立誰也不知,也無文字記載,隻傳說自古那裏是一位乘“金羊車”的薩滿大“巫師”的祭天場所。迪安禪喇嘛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直陳這座圓石敖包山有惡魔,足見其決心多大。也是機緣巧合,與努爾哈赤結緣的東蒙大興黃教,“薩滿教”從此漸漸退出曆史舞台。而翁格都山頂那座古圓石“敖包”堆,也被後來繼任的庫倫喇嘛王爺下令鏟除,隻是由於“敖包”的底座盤石與山體連接而未能根除。這也算是天意吧。
有一隻蒼鷹,在翁格都山頂的高空盤旋,它才是這裏亙古的主宰者。一側的錫伯河,曲曲彎彎向東南伸展流去,也是亙古不變的樣子。人世萬物都可更替,唯有大自然永恒。
這時我突然發現,在我們前方有一輛奇怪的小車在行駛。
細一打量,竟是一輛羊拉的車!
晃晃的秋日陽光下,六隻公羊拉著一輛車篷鑲金邊的矮矮棚車,在沙石路上緩緩行駛。更令人奇怪的是,那羊車好像無人駕馭,車篷掛著黑紅賬幔看不清裏邊,任由羊拉著行走。
金羊車!我和包順不約而同脫口喊出,同時愕然地相視。
這一傳說中的“薩滿一巫師”專車——“金羊車”,突然真實地出現在這裏,著實讓我們嚇了一跳。傳說和現實交錯,亦真亦幻,尤其長這麼大頭一次見到羊拉的車,我心中的驚異無法形容,甚至以為自己眼花了。有一種神秘而怪怪的感覺,這傳說中的“金羊車”在此突現意味著什麼?在無人駕馭荒野上行駛,是鬧鬼還是薩滿大巫師顯靈?
快,小包,跟上金羊車!我喊起來。那輛羊車這時拐上另一小岔路,直奔翁格都山而去。包順結巴著問,那咱、咱不去道爾錫伯屯了?
先追上金羊車再說!
聽說,誰碰、碰見金羊車,誰就倒黴,要發生不祥的事——咱們就別追了吧?
聽了他這話,我一時也猶豫。
這是後來演變出來的一個傳說,而且跟“黑狼”說的那道“黑命天”的“黑風咒”有關。早年,大約是在那位迪安禪喇嘛第五代繼任者名叫“道格信”喇嘛王執政時代,每年農曆七月十五日帶領眾喇嘛按規定在翁格都山做“驅邪鎮魔”法事,這一年他下狠手拆除了山頂的那座神秘的圓石古“敖包”堆。七天法事結束,這位喇嘛王爺乘坐從本旗一位老“薩滿一巫師”叫包莫博的那兒沒收來的一輛“金羊車”,洋洋自得地回廟中府邸。半路上,突然從翁格都山頂刮來一股黑黑的旋風,遮天蔽日,正好裹卷過他乘坐的金羊車,眾喇嘛風後發現,他們的喇嘛王爺已經口吐黑沬咽氣在羊車裏,懷裏還落有一隻黑鐵鑄小鬼人——“黑風咒”!
由此,有關“金羊車”和“黑風咒”不祥之說,在庫倫旗盛傳開來。
我一直認為,神神鬼鬼的事可信、可不信。今日,既然親見古老的“金羊車”再現,這也許是緣分,管它不祥還是倒黴,先追上它一睹個究竟再說。
聽我的,小包,跟上金羊車!它出現在這裏,你不覺得蹊蹺嗎?我幾乎是命令般說。
好吧,好吧,我跟上就是。包順見我態度堅決,不再遲疑,吆喝上馬加快了速度。
金羊車,在我們前方顛顛蕩蕩,如夢如幻,拉車的六隻公山羊一個個高揚著染成紅尖金邊的長犄角,奮力向前,似乎感覺到了我們在後邊追趕,更加飛速奔馳。車幔的條條金穗隨風飄飛起來,而山羊脖套上的金鈴鐺則發出陣陣悅耳的清脆叮當聲,傳蕩在這金秋的原野上,更讓人覺得此一景似是一個什麼神秘的童話世界。
很快,金羊車馳進翁格都山北麓一片林子裏。當我們趕到林子邊上時,已然不見它的蹤影。林子茂密,金羊車消失的那條羊腸小路太窄,我們的馬車進不去。包順“唷!唷!”吆喝著馬,停下車猶豫,我著急地跳下車,抬腿就往林子裏追。
郭先生,等等我!包順從身後喊,他把馬韁繩拴在路邊樹上,匆匆跟來。
我停住腳步,回過頭打量著包村長,你是想前邊帶路嗎?
郭先生真的還要繼續追趕那輛金羊車?
我從不開玩笑。
嘿嘿嘿,那您還想不想去道爾錫伯屯了?
不去了。我要尋訪的人,可能就坐在那輛金羊車上。
喚?這麼肯定?包順細長的眼睛猶疑地看著我。
小夥子,我吃的鹽可能比你吃的飯還多!你車載著我,滿世界轉悠,跟我玩捉迷藏,就是不打算讓我見到老薩滿是吧?哈哈,人算不如天算,今天半路上遇到金羊車了!
郭先生說到哪裏去了?金羊車跟薩滿老爺子有啥關係嘛!包順尷尬地撓撓頭,辯解。
你不必再繞圈子了,也許我來的不是時候,正碰上你們和薩滿老爺子有什麼事要忙活,金羊車出動,證明此事也許還不小。傳說中的“金羊車”,除了他這老“薩滿博師”,誰還有資格乘坐呢,我敢斷定,我苦苦尋訪的老薩滿吉木彥,就坐在那輛金羊車上!你可別對我說那輛金羊車,無人駕馭自己在滿世界亂跑,更別說那是在鬧鬼!哈哈哈—— 我大笑著,不再理會包順大步奔向那條林中小路。
這時,從一棵大樹後慢慢閃出一個人來,拍掌笑道,哈哈!真不愧是老文化人!對薩滿文化對金羊車,還這樣了解,對事情的判斷也這樣精確!
黑古勒!你怎麼在這裏?我愣住了,脫口而喊。
嘿嘿,這有什麼不可?世上事兒,皆有可能!你這大北京人,不也出現在這翁格都山腳下嗎?我這土生土長翁格都山人,為什麼不能出現在這裏?
其實,我身旁的包順的驚訝一點不亞於我,他看看我又看看“黑狼”,裝不認識不是,打招呼也不是,吭哧吭哧半天說不出話來。
好哇,包村長,我正要去找你呢,你倒自個兒送上門來了,這可省去了我大白天摸你們屯子的麻煩,我可不想當年鬼子進村那般偷偷摸摸了!哈哈。“黑狼”打破包順的尷尬狀,主動打招呼。
是嗎?我們之間能有什麼說的呢?包順瞟我一眼,悄悄給“黑狼”使眼色。
我假裝沒看見,扭過頭去暗笑。
那好吧,我先不跟你扯。“黑狼”又轉向我,擠擠眼,老文化人朋友,你想見薩滿老爺子,恐怕還得搭一盒“大中華”了,昨天那半盒都被人搶光了!反正你也不抽,正好賄賂我,當作買路錢吧!
好說!我還真願意送給你抽!接著!我拿出一盒“大中華”,立馬扔過去。
“黑狼”一伸手“啪”地接過煙,同時手往林子深處一擺,爽快地發出邀請。
請!
四 這是一所護林人木屋。
沿著一條喬灌叢中若有若無的小路,步行了足有一個來小時才到達這裏。
這片翁格都山北麓的森林,麵積不小,歸錫伯河上遊的哈爾林場管轄。我心想,這“黑狼”真是神出鬼沒神通廣大,找了這麼一個隱秘之處,難怪夏鄉長他們連他的影子都摸不著。從那位矮敦粗黑的中年護林人眼神,可以看出他也是“黑狼”的死黨。
木屋裏有十來個老中青年齡男女,正圍著一大木桌吃喝,一旁放著幾箱啤酒和幾瓶老白幹。有一人在爐子上烤著野兔,汗流浹背的。
嗬,包順,你這狗日的終於駕到了!離不開老婆熱被窩是吧?有人朝剛進屋的包順笑罵。
高村長,達副村長,謔,還有老白支書,你們都在這兒啊!包順也笑嗬嗬地——寒暄。
有人還想說點什麼,見多了我這位不速之客,就打住了話頭。
這些人中不見老薩滿吉木彥的身影。
“黑狼”在我耳旁小聲說,老爺子可能在另一間小屋,我領你過去吧。他們這些人是在這兒過什麼節嗎?往外走時我忍不住問一句。啊不是,是看林人巴爾老婆給他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大家來給他過滿月呢。
好大的陣勢,全是村長書記頭頭腦腦的啊。
嗨,這些附近村官們,誰還不需要點從這片林子裏間伐的木材昵,喔曬0 我一聽言不由衷,堵他說,薩滿老爺子也需要木材是吧?
不不,老爺子是被請來給娃兒起名字的,起名字的,嗬嗬嗬。“黑狼”夠滑頭,總能把話說圓了。我搖搖頭,心想已經摸到你們這秘密聚會之地,我就不信探聽不出一絲真實內幕。
木屋附近不見那輛神秘的“金羊車”,我心裏不免產生一絲疑惑,薩滿老爺子是不是又金蟬脫殼逃逸而去了?不過,我的疑慮很快就被打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