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駐防通遼的鬼子頭兒龜土大佐,為生擒孤狼可費了不少心思。尤其令他不安的是,整個東北軍沒放一槍就把中國大東北讓給大日本帝國撤回關內,可這裏卻突然冒出一支什麼抗日騎兵軍,救走了那個他發誓要活捉的孤狼,還打死打傷他的不少部下。鑒於其蒙古祖先的輝煌曆史,他深感這蒙古人的反抗不可小視。於是,他調集部隊多次圍剿這支抗日武裝,但總是讓那個英勇善戰的女司令牡丹和那個從東北軍反叛出來的營長胡寶山率隊突圍而走,十分令龜土大佐苦惱頭疼。
這一天,這支科爾沁抗日騎兵軍在雨雪中行進,繼續往北向大罕山一帶撤離。從未離開過家鄉草原的蒙古騎士們有些傷感,隊伍中有人哼起了那首老薩滿新編的敘事民歌《蒙古騎士——嘎達梅林》:蒙古騎士啊,嚷達梅林1夾著戰馬,向遙遠的北山進發,將離幵父親的草原?
許多人跟著哼起來:草原、草原?
不知何日才能回返。
那個領唱的男中音開始升高,悠揚的蒙古長調婉轉而起,使眾人心醉:離別了年輕的妻子,離別了年老的父母,天上的鴻雁將伴,手中的槍杆當枕?
這時許多聲音都加入到歌聲裏來,幾乎整個隊伍都在吟唱,包括走在隊伍中間的嘎達梅林遺孀牡丹和她的追隨者胡寶山。牡丹那張剛毅而娟秀的臉上,掛著淚珠。漫天飛雪白茫茫一片,騎士們在馬背上個個都如白銀雪人,而從他們喉嚨裏迸發出來的歌聲又是那麼熱烈、濃厚,猶如六十五度老白幹,衝破雪幕在髙空中回蕩。一直崇拜嘎達梅林的孤狼南烈唱得最投人、最激情,簡直是用全身心在嚎唱:北山頂上飄著白雪呀,騎士反抗開墾草原啊,仇人王爺和大帥的灰軍呀,三麵包圍洪格爾河岸?歌詞裏講述著嘎達梅林的英勇事跡。蒙古民族是崇尚英雄的民族,直率熱情、豪放勇敢,他們以斤斤計較、過於精明實用為不恥,更是從不掩飾自己真實的情感,這跟農耕文化所形成的性格大不相同。此時從隊伍中轟鳴而出的歌聲,漸漸達到高潮,隨著雨雪激蕩在他們熱愛的大草原上: 年輕的英雄跳進冰河呀, 敵人的炮手從背後開槍!
他雙手指著天空, 隻說把他安葬在家鄉科爾沁, 能看見他年輕的妻子, 能看見他年老的父母, 墳頭上插朵美麗的薩日郎花, 跟家鄉的百花一齊開放?
唱歌的戰士們,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晶瑩的淚珠。
歌聲也到此戛然而止。隊伍半天無聲,在死般寂靜中默默行進。戰馬的鼻孔冒著白氣。隊伍就這樣在沉默中行進了很長時間,如一股默默流淌的鐵流。
戰士們誰也沒去看他們所熱愛的首領牡丹。但大家的心都在仰望著她這位繼續高舉嘎達梅林義旗的女英雄。
這時,有一頭禿尾巴,腦袋還沒長犄角的小牛犢,突然闖進了行進中的騎兵軍隊列中。它是從旁邊的那個小村子跑出來的,似乎被村狗驚嚇的,橫穿隊伍東奔西竄。它的還沒脫去童年茸毛的短尾巴翹到一側去,從一雙黑水晶般的圓鼓眼睛中,散射出驚恐而幼稚可笑的光束,呆頭呆腦地把臉拱進了老薩滿的馬襠裏去了。老薩滿騎著一匹烈性黑駿馬,屁股一抬要給它一蹶子,但還是沒有下狠踢傷它,看來也可憐它了。
乖乖,小寶貝,你是從哪兒躥出來的?老薩滿嗬嗬樂了,假裝嚇唬著搖了搖手中的馬鞭。
褐黃色小牛犢那個稚嫩有趣的樣子,引得天生喜愛牛羊的蒙古騎士們非常高興,大家都忍不住哈哈笑起來,一時衝散了剛才的沉悶。小牛犢又跑開了,毫不禮貌地在隊伍中橫衝直撞,戰士們的馬都警惕地豎起耳朵,猶疑不定地踏著蹄子。趁此機會,調皮的小牛犢尥起後腿竟然大膽地踢了一腳孤狼南烈的鐵青馬,馬受驚差點把孤狼摔下馬背。人們笑得更厲害了,惱怒的孤狼揮馬鞭想抽它一鞭子,可他的鐵青子踏進路邊的泥坑裏,差點趴下,幸虧熟練的騎手孤狼一抖韁繩一聲吆喝,指揮鐵青子一躍而出那泥坑。這下性情激烈的孤狼更加惱羞成怒,在眾人的哄笑聲中,隻見他從馬背上縱身一跳,輕捷得如一隻燕子,從空中躍撲在還在他馬旁磨蹭的小牛犢身上。這一手可誰也沒有想到,那頭頑皮的牛犢更是始料未及,想躲也躲不及了。那孤狼猶如老鷹撲雞一般,飛撲在牛犢身上,死死抱住了它。小牛犢掙紮起來,恐懼地亂撲騰,可孤狼天生神力,無法擺脫他,於是人和小牲口就在爛泥地上打起滾來。很快都變成兩隻泥猴,尤其孤狼頭和臉上都沾滿黑泥,唯有一雙眼睛閃射著亮光在那張糊滿泥巴的臉上轉動,甚是滑稽。
隊伍中爆發出天崩地烈般的瘋狂哄笑。
孤狼,加油啊!你怎麼連一個小牛犢都幹不動啊!
孤狼,我借給你一個蛋吧!
你要是征服了它,晚上就烤給你吃!
孤狼聽到這些更加惱怒了,使出吃奶的力氣,跟牛犢角力起來。可憐的牛犢,驚恐至極,還沒長大的它哪裏是一個急紅眼的蒙古騎士的對手,小身子漸漸疲軟下來,放棄抵抗。
氣喘籲籲的孤狼,掏出腰刀。他要割下這小牛犢的耳朵尖,以示警告。
別傷害俺的牛犢!老總,求求你!
不知何時他們的身側跑來了一位二十八九歲的年輕女人,情急中她大聲叫嚷起來。這麼陰冷泥濘的雨雪天,她居然光著兩隻腳,挽著褲腿,踩在被雨雪浸爛的泥地上叭唧叭唧跑著。
孤狼舉起的蒙古刀,停在半空中。而他的那雙眼睛,被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這個女人的美貌所驚愕和吸引,如釘子般釘住了。
這、這該死的牛犢?牛犢是你家的?半晌,孤狼才嘀咕一句,可眼睛依然死死盯在那女人的花兒般臉上。
老總,可憐可It俺的孤兒牛犢吧,它的母親前些日子被日本人搶去吃了?那個美麗的年輕女人淒惶惶地哀訴,一雙攝人魂魄的眼睛都快擠出眼淚了。
孤狼,快放開人家的牛犢吧,它是個孤兒呢,別懲戒它了。牡丹司令這時也心動,從一旁勸說。
我、我?這一身泥巴,就、就白沾了?孤狼喃喃牢騷。
老總,俺給你洗,俺給你洗!那女人趕緊熱情笑臉地表示。
孤狼不好再固執,隻好放開了死死壓在身下的那頭惹事的牛犢。
一獲得自由,那頭牛犢撒腿就跑,短尾巴撅得高高的,四隻蹄子濺起一溜泥點子,轉眼間往小村方向跑得沒影,完全不顧了從其後邊拚命喊叫著追趕的女主人。那個漂亮的光腳女人,一邊追牛犢,一邊還頻頻朝孤狼這邊張望,歉意地含羞笑一笑,喊說,到家裏來吧,俺給你換洗衣袍!
孤狼怔怔地從她後邊癡望,忘記了去牽馬。
哈,孤狼的魂被勾走嘍!有人喊。
這才醒過神來的孤狼,尷尬地笑一笑,摸了一把臉上的泥巴,低聲說,她、她的兩條小腿是紅的,像鴿子腿一樣??
他沒好意思直說那女人的臉蛋漂亮。
這更引起大家的戲謔取笑。
孤狼想抱那紅紅的鴿子腿嘍!
去你們的!我隻是說、說、那紅紅的小腿不穿靴子,多冷啊??
嗬,還沒怎麼樣呢就心疼人家了!可別忘了,你可隻有一個蛋蛋!
眾人更樂了。孤狼尷尬地晃晃腦袋,不過一臉糊的泥巴遮住了他紅到脖頸的臉色,瞞跚著悻悻地走向自己的鐵青馬。
也許就是命運的安排,隊伍決定今晚就住宿這小村莊。
不知是首領的有意,還是那誰也撐不住的命運之神的眷顧,孤狼南烈恰恰就被派進那個紅腿女人的家裏住宿。
俺知道,這牛犢驚跑出去,準有事發生!原來就是為迎接你這老總貴客來!那紅鶴子腿女人也似是驚喜地歡叫,美麗的臉蛋泛著紅暈。
你的男人呢?孤狼發現蒙古包裏隻有紅腿女人的小弟弟和一個老太太,就直問。
女人的臉頓時陰暗下來》告訴他,她男人去年被日本人抓勞工,逃跑時被打死了,她是個寡婦,名叫婭茹,跟母親和弟弟艱難生活。
孤狼半天無語,想起自己身世和跟日本鬼子的仇恨,心中十分同情起這個女人來。
老總,別嫌棄,這是我丈夫的袍子,快換下你那髒衣袍!那女人打破沉默,又變得熱情起來,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快活地閃動著,催促孤狼脫衣服。
別老叫老總老總的,我叫南烈,我們是打鬼子的騎兵軍,我們司令是嘎達梅林的夫人牡丹,也是個寡婦。說溜了嘴,孤狼就後悔了,住了聲。
沒關係,俺已經習慣了。牡丹可是大人物,你們打鬼子真好,真好,日本人真該死!婭茹默默地這樣說。
紅鴿子腿女人婭茹是個性情開朗的人,不願意讓不愉快的事情在心房裏擱置太久,很快她又像一隻快樂的小鳥般歡叫起來。她一會兒忙活著給孤狼洗衣袍,一會兒替他喂飲鐵青子,一會兒又張羅著給孤狼下蕎麵疙瘩湯吃,侍候得孤狼像一位王爺似的,暈乎乎的。
你這裏真好,我、我好像回到家了一樣。
老總?啊,南烈大哥,家在哪兒啊?
沒了,全沒了!這回南烈的臉陰沉下來,片刻後說,老父親被鬼子吊死,媳婦受日本鬼子奸汙跳了井,我是家破人亡啊!
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日本人真該死、真該死!半天後,婭茹默默地又說了這一句。
南烈頭一次向旁人吐露出他媳婦的死因,連牡丹和戰友們都不知情。他也奇怪自己為何會這樣,然後他突然哇哇大哭起來,像一個受什麼委屈的大男孩兒。
那個紅鴿子腿女人婭茹或許動了母性的惻隱之心,或許是同病相憐的觸動,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孤狼的頭顱安撫,手伸進他一把亂草似的頭發裏觸摸,然後又輕撫他那堅實的鐵塊般的光膀子。
一切不愉快,都會過去的,過去的 你嫁給我吧!孤狼南烈抬起淚蒙蒙的雙眼,突然這樣說。
那女人婭茹好像被什麼擊中了一般,身上顫栗了一下。雙手也停住了撫摸。一雙眼睛如一對受驚嚇的兔子,瞪得老大。
這時婭茹的老母親揮動著鐵叉子衝進蒙古包裏來,如一隻護崽的母豹子,你們男人都是騙子!又來騙我可憐的女兒!給我滾!嚇得孤狼跳起來就往外跑,嘴裏喊,我是真的!真的!真的想娶你女兒!這輩子好好照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