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安代’這玩藝,蒙古大帝成吉思汗把科爾沁草地分給他弟弟做領地時,就跳開了。小時聽爺爺講過。”一位豁牙露齒的八十多歲的老者首先開口。

“‘安代’實際上指一種鬼神精靈。”一位念過舊書的老人慢條斯理地接著講開,“傳說幾百年前,漠北大庫倫的活佛彌勒佛的母親得了一種鬼怪纏身的病,召集眾喇嘛念經也不頂事,彌勒佛隻好請來薩滿教的‘孛’驅鬼,並召集四方百姓一起又唱又跳,這才暫時將鬼降服。‘孛’告訴彌勒佛爺,要想徹底治好這病,必須到漠南的小庫倫和蒙古鎮休養。這樣佛爺的母親坐車南下,當車子走到達爾罕旗時,車廂的木板裂開一條縫,一小部分‘安代’鬼遺露出來留在達爾罕旗;當車子行到小庫倫時,一隻車輪散了架,‘安代’鬼的一部分就散落在庫倫旗境內;當車子修好走到蒙古鎮時,又遇到一夥兒強盜,將車子搶走,剩餘的‘安代’鬼就全部留在蒙古鎮。從此‘安代’就流傳在達爾罕、小庫倫、蒙古鎮一帶了。”

你這說法太玄乎了,其實‘安代’就兩種。”另一個老人咯嘣咯種是‘敖日戈安代’,也就是說婚姻不幸引起的‘安代’,一種是‘阿達安代’,意思是鬧鬼‘安代’。“敖日戈安代’主要是給女人治病時,大夥兒連唱帶跳;‘阿達安代’主要是‘孛’和‘列欽’驅鬼避邪、消災滅禍時領著大夥兒跳。那會兒跳‘安代’,哈,幾個村幾個鄉聯合起來跳,一跳就是七七四十九天,短的三五天!瘋著哪!”

雨時非常興奮,捕捉著老人們的每言每語,一一做著詳細記錄,並不時啟發著大家。

一直沒有發言的荷葉嬸,慢慢呷著一杯極釅的老紅茶,這時開口說道:  “說起‘安代’的起頭,有很多說法。這些個說法中,有一種傳得最廣,俺小時候聽師父講過:說古時,郭爾羅斯旗有一個老人,他的獨苗心肝女兒得了一種病,老不好,聽鄉親們勸告,用牛車拉著女兒去很遠的蒙古鎮去求醫。一天來到小庫倫的白音花草灘,車軸突然折斷不能走了。女兒的病變得愈加重了,老人萬般無奈,唱起了抱怨命運的悲歌。他的歌聲感動了當地的老鄉們,大家都來圍著牛車同老人一起合唱跳躍,安慰他痛苦的心靈。沒想到這歌聲和熱烈的場麵竟打動了病人的心,也從車上下來跟大夥兒一起又唱又跳,渾身出汗,病真的一天天好起來了。‘安代’這名稱就由這兒來的,‘安代’,也叫‘奧恩代’,意思就是抬頭起身。”

“抬頭起身!啊,太妙了,這故事真有意思,有琢磨頭兒!”雨時感歎起來,為得到了某種心靈的啟示而激動不已。這就是說,勞動人民在艱難的生活中,不平的命運安排下,創造了“安代”,“安代”跟他們的命運息息相關。從那個黑暗的日子和不平的命運中“抬頭起身”,這就是通過這一歌舞生發出來的強烈的呼聲!

雨時的心中,突然萌動起一念頭:這裏正麵臨著大旱,何不組織一次規模大一點的“安代”演唱會,甚至模擬一次祭沙祈天、驅邪求雨活動,並邀來電視台的同學拍一次錄像?這可是極珍貴的資料,往後荷葉嬸這些個老人一旦去世,“安代”的許多唱法舞姿就失傳了。應該幹一下,這是值得一千的事情。再說,電視台經濟上腰杆子粗,他們若能參加,對哈爾沙村無疑是極有益處的。

他給電視台文藝部的同學,寄去了一封長信。

五  老鷹坨子,活似振翅欲飛的老鷹。那禿頂頭高高昂起,倣視著空的天、曠的野、漠的沙。

他們到達老鷹坨子時,已經是黃昏了。

選一片長有雞爪葦子的窪地卸了車。有雞爪葦,說明挖沙井能出水。倚坨根搭馬架子。他們很是費了點工夫。埋柱子、上橫梁、蓋柳笆,每項活兒都不能馬虎。馬架子要經得起夜裏來光顧的野豬的蹭擠,還有無時不有的風沙的襲擊。不多時,這片空曠多年的沙窪灘上,終於戳起了一座三角形馬架子,顯示了人類原始的創造性智慧。馬架子一頭,老雙陽和狗蛋居住。那一頭,歸黑犍牛和老狗“克二龍”占有,這是怕它們夜裏抵擋不住沙狼的進攻,給予了人的待遇。

“狗蛋,去撿些枯根幹柴來!”老雙陽在一邊察看地形,準備挖沙井。

狗蛋蹦蹦噠噠地跑過去,嘴裏吹著口哨。他要好好欣賞一下這一帶迷人的風光。想象中,那裏長滿了老瓜瓢、酸不溜、羊奶子藤,沙坑裏盛滿了鵪鶉蛋、野鴿子蛋,還有野蜂蜜。

“不要走遠,小心張三r“張三?”

“狼!”進坨子忌諱直呼這個獸類的尊名,但他還是脫口而出。隨即,罵開了,“你這臭王八羔子,囉唆個屁,還不快去!”

狗蛋野慣了,倒不在乎那位尊獸,提一提往下滑的褲子,顛顛跑過去了。

當他爬上老鷹坨子的禿頭頂時,正趕上西邊那輪回窩的日頭,被大漠吞咽著。看著那壯烈的情景,他驚呆了。他一動不動,挺著黑黢黢的肚子,靜靜地注視著。他感到了那日頭的痛苦,那掙紮般的微微顫抖,那失去閃亮光色的可憐樣兒,都傳達著切切實實的痛苦。現在那已不是日頭了,簡直是一塊剝去蛋殼和蛋清的雞蛋黃!毛茸茸,溜中間呈橙紅色,周圍顯得金黃金黃,被下邊的線條清晰的大漠貪婪地吞吸著,撫弄著,漸漸地剩下小半圓。大漠真饞,他咽一下口水。這時,他忽然發現這邊沙坨上遍地流灑起從西邊溢過來的霞暈,白白的沙坡上像是鋪了一層黃金碎末,不,是把那個雞蛋黃薄薄攤灑了一層!他呆呆地站著,不邁步,似乎不忍心踏碎了這美麗無比的黃金碎末和攤灑的蛋黃。霞暉也用它那柔和的線條,包裹著這半赤裸的孩子。不多時,那攤灑的蛋黃在變,開始橙黃、暗黃,漸漸又收縮卷邊,呈圓的蛋黃業已被大漠吞下去了,隻殘留了一抹紫霞像是揮灑的淚水!他也眼圏濕濕的。

“狗蛋!站在那兒發傻,丟魂了?”

他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一想起要幹的活兒,他的情緒又振奮起來了。走下坨子時省下了雙腿,抱頭往下一滾,卷起一團塵沙,像一個放倒的木頭一直滾到坡底。爬起來時成了土人,“呸呸”吐著嘴裏的沙子,開始撿幹柴。受風坡上,半埋半露著許多枯根,這是唯一能證明這一帶多少年前還曾是綠色原野的遺物。他連踢帶掘,很快抱來了一大梱。

老雙陽像一隻掘洞的土撥鼠挖著沙井。在那塊長雞爪葦的位置上,用鍬挖出一個土坑,三麵堆滿挖出來的濕土,用鍬背拍好,在一麵留出了一道出口,修有三四節台階。坑一米多深,底部用一個沒有底的圓筐坐進去,擋住周圍沙子的塌陷。隻見圓筐底部清幽幽汪著一攤水!映著一圓藍空,還有一個草蓬蓬沾滿沙子的小腦袋在那裏晃。

“老爺子哎,你可真行!”狗蛋走下坑底,跪下去,兩手觸地伸嘴暢飲起那沙井水。水清涼透心,稍有發澀的土腥味,那是沙漠的特有的氣息。狗蛋站起來,用手背擦著嘴邊的水潰沙土,叫著:“真甜!透心的舒服!”

沙坨子裏挖沙井,關鍵是會找水脈。別看沙坨裏幹旱,可水位很高,隻要一下雨,一般沙窪地都能挖出水來。老雙陽拎一桶水,給黑牛飲。“前幾天下了那場雨,沙窪地蓄了不少水,咱們得抓緊撒種,搶墒要緊。”老雙陽脫去褂子,蹲下去,用雙手抓起那剛挖出來的濕漉漉涼絲絲的沙泥,往他裸露的脊背和胸脯上搓擦,一邊“啊啊”叫著,顯出舒服到骨子裏的感覺。擦完上身擦下身,小腿、大腿、大腿根,都沾了一層濕沙。濕沙檫過的地方,原先那泛著白花花汗堿的黑皮膚,開始變濕潤,透出黑紅色了。由於發幹而緊繃的皮膚,鬆弛下來,恢複了原先的彈力,恢複了生命的本色。狗蛋驚奇地發現,老爺子的那個幹痩的胸脯和門板似的脊背合在一起,簡直是一堵黑色的岩石。看上去那麼堅硬、結實、寬厚。酷熱的沙坨子裏,用這濕沙泥驅趕渾身難耐的燥熱,真是個絕妙的好主意。小狗蛋也效仿他,津津有味地做起濕沙浴來。.於是又多了一個噝噝哈哈的聲響。

吃完飯,他們早早睡下了。

半夜裏狗蛋被尿憋醒了,一看旁邊,老爺子的幹草鋪空著。他揉著眼睛走出馬架子,發現老爺子正抱膝坐在門口沙灘上,兩眼凝視著前邊的沙窪地。腳前堆了一堆煙鍋灰。明晃晃的一輪月亮,照著坨坡,照著窪灘,泛著灰色的光。他走過去,不聲不響地坐在老爺子的旁邊。“咋醒了?”良久,老爺子問。

“叫黑牛的尿臊、老狗的臭屁熏醒了。你呢?”

“不困。睡了五六十年了,覺沒有了。”

“唔,那這麼坐坐挺好。”

“是啊,聽聽沙坊子嘮瞌兒。”

“沙坨子嘮嗑兒?嘮些啥?”

“光是歎息。你聽。”

狗蛋屏住呼吸傾聽,聽不見歎息聲;唯有那不倦的夜風從沙坡上絲絲吹過。月亮灑下了過於濃重的光色。使得沙坨更為沉靜地酣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