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天前這一帶突然下了一場雨。可農民們撇撇嘴罵天:死人嘴裏灌人參湯,晚了三秋!枯死的莊稼還能再抽芽?重新播種吧,霜降前又來不及成熟了。
“這雨,娘的,老寡婦亮天才來勁!”
“這叫,兒馬踩猓驢,老碰不到那個點兒。”
有幾個老農站在雨裏淋著,拉呱著。他也蹲在一邊,默默地望著那沙坨。細密的雨絲順他脖頸上的深紋往下滴。布褂子濕漉漉地貼在旱了一百多天的身板上,透心的舒服。還有一種作物!他突然想,現在種下土,還能來得及成熟。那作物叫紅糜子,小時候跟師傅孛到東大荒做法事時見識過。這一帶沒有種子。於是下雨的第二天,他趕著小膠輪車去趕百裏外的東大荒河套鎮大集。昨天才回來,小膠輪車上載著一口袋紅糜種子,用一口克郎豬換的。
“狗蛋!”他衝家門口的窪灘喊。
不多時,從窪灘邊上冒露出一個草蓬蓬的黃腦瓜,身後牽著一頭黑犍牛,旁邊跟著一條懶散的老狗。這是個十一二歲的小泥猴,黑得像一塊剛燒出來的木炭。一條大人舊褲衩改製的黃褲子,掛在他痩小的屁股上,自由地晃蕩著。赤裸著的上身,幾根肋巴骨都能數得清,黑皮貼著小骨架,中間沒有長肉,可奇了,那沾著沙子的小肚子卻鼓鼓的,神氣地向前挺凸著,就如塞滿草汁的蟈蟈肚子。尤為引人注目的是,腦瓜頂上有一條長疤痢,光亮光亮,就如青西瓜皮上誰用指甲劃了條長道道。說這是小時候長瘡,叫土醫用烙鐵烙的。
“幹爹,咋著?”
“誰是你幹爹?老子可沒應你當俺幹兒子!聽明白了!套車,咱們走。”
“這是撒的哪門子邪火?不是說好明個動身嗎?”
“少囉唆,俺改主意了。”他從狗蛋手裏牽過黑犍牛,拴在牆根柱子上。昨天回村路上,他遇見一個搭車的年輕人,穿著一條屁股蛋上有銅牌牌的緊巴巴兜屁股褲子,頭發遮住後脖頸,唯有眼鏡片後邊不時眨巴的一雙眼睛,才叫人不誤認為是劫道的。既然是去他們村辦事,管他銅牌鐵牌拉上吧,可誰知上車後一拉呱,才知來者是考察“安代”的,口稱要搶救這一寶貴的民族文化遺產,還要尋訪那位‘‘安代王”……當即他的眉頭擰成黑疙瘩,借口要拐彎到鄰村辦事,硬是把銅牌牌褲子給甩下了車。
他推出膠輪車,吆喝著黑犍牛掉過屁股,稍進車轅裏,套軛架,架背鞍,係肚帶,把牽繩盤繞在牛的兩個犄角上。然後往車上裝犁杖、點葫蘆、種子、幹糧、搭小馬架子用的籬笆木料等物。小狗蛋抱來了兩條舊毯子、些許蘿卜條鹹菜。
“沒落下啥吧?”他問。
狗蛋“噔蹬蹬”跑回去,抱來了一個五斤裝塑料桶,裏邊裝滿了劣質地瓜酒。
“走吧。”他說。
“等等!”狗蛋又一聲驚呼,慌慌張張跑過去,一邊往下吐擼褲子,一邊蹲在牆根,隨即劈哩啪啦下來了一攤稀物。“剛才逮了幾個大螞蚱吃,肉挺肥的。”他歉意地笑了笑。
“你這臭屎蛋!”他無可奈何地看著那堆綠瑩瑩的稀物,‘‘一早給你的那塊大餅子呢?”
“留著晚上吃。你的糧也不多了。”
這小子還仁義,老漢心想。
“吃了吧,明日起下力氣幹活兒了,頂不住。叫你留在村裏又不幹。”
狗蛋提著褲子站起來,看他一眼,便從大褲子內側的兜裏掏出一個拳頭大的苞米麵餅子,大口吞咽起來。
他看著他吃,心裏酸酸的。這小崽子,遇上我以前,咋熬過來的呢?“走吧。”他說。
車正要啟動,院外便傳來了喊叫聲。
“老雙陽一!”
來人是村長孟克。後邊跟著的陌生人。正是那個銅牌牌褲子。再後邊是,那些個哪個村子都少不了的一群無所事事又事事落不下的、好湊熱鬧的閑散爺們。他拉住牛,等著村長發話。
“介紹一下,娘的腿,唏——!”村長四十歲上下,正鬧著牙疼,腮幫腫得像紅薯,每說一句吸一口涼氣。“這是縣文化館雨時同誌,哺——這就是你要找的那位“安代王’老雙陽老漢,——你這老東西,娘的腿,狗尿苔又要上金鑾殿了!”
雨時驚怔了。“原來您就是……”
他沒搭腔,又不好走脫,掏出煙袋鍋蹲在地上。
“……您老就是‘安代王’!”雨時繼續驚歎著。
“喂,還少說了一個字兒——”閑散爺們中不知誰插話道,“‘王’後邊還有個‘八’哩!”
人們哄地樂了。
他依舊不言語。吧塔著煙袋。半天,才衝雨時鹹不鹹淡不淡地吐出一句話:“你鬧錯了,現下俺不是。”
“嗨,這啥話,你這倔巴頭,啼——人家是大老遠專門來找你的!娘的腿,唏——”盂克村長忍著牙疼呼叫起來,“人家雨時同誌說了,咱們村是‘安代’之鄉,有傳統,要好好搜集整理、拍照錄音、寫文章!唏——還要組織全村人跳‘安代’,發誤工補貼金,回縣後雨時同誌還要給咱們村爭取一筆文化事業費!啼——”
老雙陽淡漠地望一眼村長,並不動心。依舊默默地吧嗒著煙袋,矚望西邊的沙坨子。
“你倒是放個屁呀!娘的腿!”村長嚷起來。
“俺沒工夫。”
“啥?”村長感到意外,“你沒工夫?”
“哈,人家繡花、做鞋,紮耳朵眼正忙著嫁漢哩!”閑散爺們又在一邊起哄。
村長朝老雙陽俯下身,盯著那張平淡無表情的臉,追問:“沒工夫?”
“俺說了沒工夫。”
“你可思謀好了。”村長的語氣毫不含糊地提起來,一字一板,“這可是全村的大事,為全村謀利益的事。你可思謀好了。唏——”
“俺要進坨子。”
人們“喔”地一下拉長了嗓門,隨即笑開了。
“進坨子?找老伴還是上吊?”有人問。
“種紅糜子。”
村長和眾人又是一陣唏噓。
“你老漢吃錯藥了吧?啥時節了,娘的腿,種紅糜子,收草還是收糧?”孟克奚落道。
“紅糜子,從種到收,六十天就成熟開鐮。現在離霜降還有七十二天哩。”
“聽我話,”孟克村長緩和下口氣,“算了吧,一把年紀了,還到沙坨裏折騰,幹啥?到時候,給你的報酬,絕不會比你收的紅糜子收入少!唏——”
“俺不圖稀錢,圖稀糧。”
“有了錢,還愁買不到糧食?你這腦子,咋就轉不過彎來呢。娘的腿!”
“買不到坨子裏自個兒種的糧食。”老雙陽把煙袋鍋往鞋幫子磕了幾下,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偏過頭看一眼日頭。“俺得走了,落日頭前得趕到地方搭馬架子。”說著走過去,操起鞭子。
“駕!”他揮動一下鞭子,“狗蛋,上車!”
“當真走?”孟克村長走上前,抓住車轅,盡量壓著火,但聲音明顯在抖。
“當心牛犄角牴你。”他走過去,伸手輕輕掰開村長的手,“駕!”一聲吆喝,黑犍牛往前一伸脖,三號膠輪車就輕快地滾動了。狗蛋從一邊跑了過去。
“小兔崽子,你給我站住!他也來湊熱鬧!給我滾出哈爾沙村!”村長顧不得牙疼,衝小狗蛋發泄起心中的火。他知道這孤兒從外村流浪來,在老雙陽這兒待半個月了,有人說老雙陽準備收留他,當幹兒子。
老雙陽停下步,無聲地盯了一眼孟克村長。
“天當被,地當床,山川野坨當熱炕!你——管——不——著——爺——!”狗蛋一字一頓有節奏地說著,用手指伸拉著下眼皮衝村長做個鬼臉,像一個黑色的精靈閃過去,爬上了車。老狗“克二龍”像影子似的跟在他的後邊。
“莽古斯沙坨的冤鬼等著你們!走著瞧吧,用不了兩天,娘的腿,你們會滾回來的!”孟克村長捂著腮幫,在遠去的車後邊悻悻地喊。作為村長,他一直犯愁著全村百姓今年購買返銷糧的錢款問題。雨時的出現天賜良機,弄好了真能搞到一筆款子度過這災荒年,誰知卻叫這死老漢給攪和了,他怎能不躥火!
“孟村長,怎麼辦?4安代王’走了,還能搞起來嗎?”雨時茫然不解地望著那個古怪老漢的背影,焦慮地問。
“哼,死了張屠夫,不吃帶毛豬!咱們去找‘安代娘’荷葉嬸!娘的腿!咱村還有個安代娘哩!”
村裏老一輩的男人都說,荷葉嬸年輕時是個俊妞。年輕一輩的男人信了這一點。因為荷葉嬸五十好幾的人了,還用“多爾素”抿抹頭發。那“多爾素”是把榆樹根皮泡水裏後,形成的黏液體,梳頭發時抹在發辮上既光亮又滑潤。這是沙村女人的唯一奢侈品。荷葉嬸的頭發的確漂亮,五十多歲的人了,無一絲白發,密厚而蓬鬆,盤繞在後腦勺上,再用黑絲罩網住,周圍用“多爾素”抿抹得烏黑發亮,顯得整齊又漂亮。
“女人幹淨,整齊了,才招男人疼。”她常這樣感歎。
別人傳說她一生疼過不少男人,也被不少男人疼過,年輕時當“列欽”,走鄉串村,引起過多少個風流男人的豔羨啊!土改時取締了她賴以混飯吃的“列欽”行當,打成搞迷信的巫婆,相依為命的師傅也棄她而死。她無處投奔時想起了那雙黑炭眼睛,便尋到哈爾沙村來。誰曾想,黑炭眼睛已成婚,她進退兩難,茫茫不知去向。這時村支書關懷她,把她嫁給了自己的瘸子弟弟。她雖不大情願,但除此也別無他路,隻好認命,瘸子跟她睡了五年就死了,村裏人議論他這是經不起“列欽”的折騰的結果。從此,她被認為是男人的“克星”。說是這麼說,可一見這風騷的婦人,這些個男子都流口水。奇怪的是,瘸子死後,她拒絕所有死纏的男人,沒有再嫁。當“列欽”時師傅給她用過藥,不能生育,至今孤獨一人。
可是她從不孤獨,打她守寡起,她的兩間土房裏是全村的一個“熱鬧點兒”,一個中心。
待娶的、待嫁的、已娶已嫁後過不順心的、中老年鰥寡孤獨的、家裏呆得悶得慌的以及愛玩耍而天黑以後又無處可去的孩子們,每天晚飯後從四麵八方不約而同地彙集到她的兩間土房裏來。這裏有撲克、象棋,也有胡琴、笛簫、三弦,還供茶水、“毛子嗑”、沙果,有時甚至撒一把糖塊。當然,這樣下去免不了飛短流長。比如:哪個待娶的跟哪個待嫁的換手絹了;或者哪個已嫁的跟哪個已娶的那個那個了;再或者哪個小孩偷家裏的炒米、香瓜往這邊送了……諸如此類。於是,在體麵的村人眼裏,這兩間土房成了邪性的不祥之地。“四清”時重點搞清的“黑點”,“文革”時火燒猛轟的牛鬼蛇神“堡壘”,現在也有了新的名詞兒,婚姻介紹所、賭場、荼館、教唆場……每個年代按每個年代的方式禁過、取締過、控製過;荷葉嬸也一次又一次地用不同形式檢查過、請罪過、說清楚過。然而,一旦風頭過去,這裏自然又恢複了以往的繁榮,荷葉嬸自然又成為那個笑嗬嗬的熱情好客的女主人。
孟克村長領著雨時來找她時,她剛剛起床梳頭。
昨晚,北炕有一桌牌局:六位姑娘小夥“拱豬”、“釣魚”;南炕有一桌老人棋局;有三四個吹拉彈唱者在一旁合奏“安代”調和《八譜》、《萬年花》等古曲;地下和外屋有一幫孩童捉迷藏。她叫一個既不打牌又不參加合奏的閑逛者,給大夥燒水泡茶,她自己就在南炕頭坐下來,給兩個有心事的姑娘擺開八卦。她要從八卦裏找出折磨兩個姑娘的情哥哥。她不時朝門口張望,大夥也知道她張望誰。村裏原地主寶山的兒子鐵柱,一個四十好幾的老光棍。那些年因為成份說不上媳婦,又六情難耐,就經常上荷葉嬸家走動,幫助幹這幹那,隨叫隨到,關係也就密切了。現在,地主不是地主了,都是國家的公民,鐵柱也定了對象,給人家當倒插門女婿。
門開了,他來了,手裏拎著一包果子,油透出包裝紙。
荷葉嬸乜斜著眼瞟他一下,往炕裏挪了挪屁股,繼續擺著撲克。鐵柱在炕沿上搭了點屁股,把果子放在荷葉嬸旁邊的茶盤裏。
“今日過彩禮了。”鐵柱說,不敢看荷葉婢的臉。
荷葉嬸沒有搭話,手拉住起身要走的兩位姑娘。
“今日頭一回瞅見她的臉,是個麻子。”
“哼,還嫌人家是麻子!你這地主兔崽子能說上個麻子,給你老爹下一窩孫子,是你們家先人燒了高香!”
“那你同意這粧子事了?”
她不語了。良久,才開口:“不同意咋著?俺能留你一輩子?你是你爹的兒子喲……”
“下邊還有三個弟弟等著,俺不娶,他們也娶不上,老爹怕斷了俺家的根……”
荷葉嬸忽然覺得人生好沒趣,年輕時來投奔黑炭眼睛,陰錯陽差,失之交臂;而這個出於無奈將就的多年相好,現在又要棄她而去了。她的命好像是哪個仇家替她捏鼓的。她一把收攏住擺開的牌,眼睛紅紅的,打了個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