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吧。”她對鐵柱說。

鐵柱膽怯地看她一眼。他清楚,當自己人非人、不如一條狗的時候,是這位比他大十多歲的女人向他敞開了女人那迷人的被窩,讓他咀嚼了生活。那時候他真想為這個老女人去死去殺人。現在,他還得離開她。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當最後一個夜遊者離去後,她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一覺睡到今天中午。睡得眼睛腫腫的,頭木木的,心沉沉的。幾次噩夢中魘住,掙紮著醒不來。

見是村長孟克,荷葉嬸著實吃了一驚。此人從不輕易登她的門檻。她遞過煙笸籮,倒上兩杯茶,還有一小碟就茶的幹巴餅幹。而後,她自個兒端起長煙袋,如端著一杆槍,在一邊吞雲吐霧。

孟克介紹了雨時,熱情地說明了來意。

“‘安代’?”荷葉嬸一聽“安代”眼睛發亮了。

“對,‘安代’。這回咱們又要熱鬧幾天!”

“‘安代’,哦,‘安代’……”她的兩頰透出紅暈,端煙袋的手微微抖動。孟克沒想到她一聽“安代”竟如此興奮、激動,覺得這回有門兒。

“‘安代’,哦‘安代’……,可有十多年了,‘安代’死了十多年了,俺也跟著死了十多年……”她低語。

“這回複活!娘的腿,雨時同誌說了,這是民族的寶貴文化遺產。你這回重抖當年的風姿,再震它一下!連年底買返銷糧的錢都掙下了。”

“跳‘安代’就‘安代’,咋又跟買返銷糧扯上了?”

孟克解釋一遍。這倒沒怎麼引起她的興趣。對她來說,隻要跳“安代”就夠了。“安代”是她的魂。是那位“列欽”師父注進她軀體的魂。那時她十三四歲,患了不知啥病,成天萎靡不振,魔魔症症,痩弱得像棵小草。爹媽請來了赫赫有名的“查幹伊列(白鷂鷹)列欽”。這位“列欽”把爹媽趕出屋,用被子擋上門窗,然後開始給她治病。乍起輕聲哼唱著一種聽著讓人血液沸騰、心靈熱顫歌曲,慢慢站起身,手腳飄飄然舞動起來圍著她轉悠。漸漸,“列欽”千方百計地引誘挑逗著她。隨著舞動不時按摩一下她身上各個器官。每次接觸到“列欽”的那雙火燙的手,她身上不由得激靈一顫,心血往上湧。後來不知怎麼弄的,她也站起來,模仿著“列欽”的動作舞起來。這個舞,一跳起來就入迷,渾身激蕩起一種按捺不住的衝動。幾個時辰過去了,她跳著,唱著,發泄著,渾身大汗淋漓,水洗了一樣。她身上所有器官變得異常地暢快舒適,似乎是流通著火和電。最後,她在暢快淋漓的疲憊中倒下去了。下身被鮮紅的粘液體染遍了。這是她第一次來的經血——滯堵在體內使她萎靡已久的病根。從此她迷上“安代”了。一聽到那勾魂銷魄的曲子,渾身就發顫,難以自控。她拋幵爹媽,跟隨了“查幹伊列列欽”。“安代”伴隨了她一生,也左右了她整個命運。土改時被取締,不準她再像吉卜賽人似的四處流浪行巫。五十年代末,有人把“安代”當寶貝挖掘了出來,她紅了一陣,可惜“文革”中又遭厄運。現在又有人來敲“安代”的門了。不管是取締,還是張揚,那都是別人橫加的事情。對她來說,她的生命離不開“安代”。她在“安代”中沉醉超脫,並在“安代”中尋求……

“咋樣?大嬸,沒有問題吧?我們決定,請您擔任這次‘安代’演唱活動的主帥!”孟克的話又把荷葉嬸拽回現實中。

“俺?叫俺領頭?”她遲疑起來,“‘安代王’呢? ‘安代王’老雙陽咋了?挺屍了?”

“他不在家/’孟克沒說出老雙陽拒絕的真情。

“昨日傍晚,俺還看見他趕著驢車趕集回來,咋就不在昵?”

“我們去找過他,進坨子了。”

“進坨子?嘖嘖嘖。”她的眼睛朝窗外遠處的坨子投去。心裏嘀咕著。她覺得這老東西真是魔症了,啥時節還進坨子,幹啥去了?這沙坨子迷了他一輩子,他簡直把魂丟在那兒了。她不無遺憾地搖了搖頭。跳“安代”,沒有“安代王”參加,這有多掃興多沒趣兒?剛才她眼裏燃起的火光,頓時失去了光彩,變得黯然了。

“大嬸,沒有他,你也能行。你可知道,對你來說,這次跳‘安代’,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嘍!”孟克像獵人一樣敏銳地捕捉著對方的心理,溫和地擊了一槍。

“最後一次……最後一次……”她低語著,眼睛凝視著窗外,臉色變得十分慘然。

“好吧,俺就跳這最後一次吧……”她說。

孟克和雨時長出了一口氣。但聽著這句話,覺得不是滋味,耳朵裏似乎灌進了從墳墓裏吹出來的陰風,含滿入骨的淒涼。

一踏上鬆軟的沙坨子路,他心裏就踏實了。連綿起伏的坨子迎接著他,就如等候已久的娘兒們展開了臂懷。他豪邁地走著,率領著他的牛車、小孩、老狗,去征服這刁鑽狂烈的娘兒們。

“幹得好,老頭兒,甩開了村長,甩開了銅牌牌,甩開了‘安代’和她……”他心裏嘀咕著。那張臉刀削般的千痩有棱角,卻又被粗硬的胡子和肆行的紋絡網住。顯得黑銅般的蒼勁。他用彎把犁杖拱了一輩子坨子,大漠的烈日風沙也在他這張臉上和身上耕耘了幾十年,弄得他像一株刀砍斧鑿、傷痕累累的老榆樹。

他停下步。路,從這兒拐彎了,他向村莊投去最後一眼。

很快看到了那兩間土房。房山頭上歪著一柱煙囪,白淡淡的煙柱直往上拔,拔到天的心髒。早飯還是午飯?昨兒黑夜又折騰了一夜吧?他想,為啥老這樣瞎折騰呢?這個老瘋婆子,人老了,心還是不收一收。他有時就像不理解這神秘的沙漠一樣不理解她。她會答應孟克的,她這個人,為跳一次“安代”搭上老命也會去千的。看不見她跳“安代”了,真有些可惜。要不是為這沙坨子,為種紅糜子,他不會離開村莊的,興許,抵不住誘惑,抵不住老瘋婆的勾引,也會去跳“安代”吧。畢竟他曾是名噪一時的“安代王”嘛。

現在不能了,他要去對付沙坨。這個充滿迷人風釆、引誘著你不懈地追求她的娘兒們。這回他要踩住她的寬厚的胸脯,摟住她的頭額,用鐵的尖犁犁開她的脊背,把紅糜種子撒進她的軀體裏去。他不能錯過這次機會。這一年的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收獲的機會。她性情暴烈,反複無常,曾無數次懲罰和打倒過他與村裏的農民們。這次更嚴重,連一粒糧食也不供給他們了。他無法接受這一現實,他要進行最後一次的征服,不能太縱容了這個娘兒們。

他吆喝著牛繼續趕路。等待他的是拚搏、碰撞、滾打,以血和汗去闖蕩和獲取。自古以來,生活在沙鄉的族類都是如此。不管老天和沙坨的給予是多麼吝嗇,他們一代一代不屈不撓地去耕種、收獲,收獲、耕種,以此構成了這裏生命的本色,生命的含意,以及生命的全部。

他低聲哼起一支古老的歌,沒有歌詞,隻用鼻子哼哼,古樸渾厚的調子跟黑犍牛的步子一樣緩慢拖長。

“莽古斯沙坨子到底是啥樣呢?”狗蛋沒有進過沙坨子,童心極濃。

“爬上前邊的那道高沙梁子就能看見了。”

“哦,好高的沙梁嗬!”狗蛋驚呼。那是一道猛地從斜岔裏橫過來的沙梁,坡度急陡拔髙,猶如橫臥的巨龍,驕橫地擋住進沙坨子的小路。

小路匍匐著從斜麵攀上去,又唯恐留下太深的痕跡因而變得若有若無,一翻過沙梁頂就逃之夭夭,不見了。這邊的小沙包、小矮坨子,一律都謙恭地向這道高沙梁子折腰傾倒,像一群忠順的臣民向高傲的君主頂禮膜拜一樣。這是春季的東南風猛烈掃蕩的結果。

“這是莽古斯沙坨的門檻。”老頭兒說。狗蛋吐了吐舌頭。

黑牛拉著車,吃力地從斜麵爬坡。

老雙陽把一杆短鞭揮舞在牛的上空,“咻咻”作響,但不輕易落下來,隻是威嚇一下罷了。狗蛋從後邊幫著推車。老狗“克二龍”早跑上沙梁頂,衝著西北那莽古斯大漠和坨子威風凜凜地吠叫了兩聲,隨即受不住酷熱,伸出舌頭呼哧帶喘起來。

莽古斯大漠整個展現在他們眼前。

一股灼熱的氣浪,從那裏徐徐吹來,撲在臉上、手臂上,直覺得有一股發燙窒悶的壓抑。狗蛋驚駭地望著眼前這無邊無際的荒漠莽坨,受不住沙漠反射的強光,眼睛眯縫起來。

“這大漠咋這樣晃眼呢?把爺的眼睛都刺疼了!”他叫起來。

那日頭竭盡全部光熱,武裝和滿足大漠這妖婆。那沙坨盡情地融浸在這白色的熾熱中,閃閃耀耀,反射出刺目的強光。近處的坨子,顯得凝重,沉默,白得灼人,白得刺目。遠一點的坨子,顏色稍為淡了些,但仍能感覺到那灼燙,那確實是一團團淡淡白色的光環的浮動、閃射,白得透明而淡遠;而遠處,那就完全融入白色的朦朧了,淡淡的雲霧若隱若現,那些個連綿起伏的坨丘就如簇擁的羊群,而又全部變成了白色的幻覺,白色的潮湧,茫茫無際。天地在那個白茫中彌合融彙。

這是個方圓四十裏的荒野沙坨,屬於莽古斯大漠的邊緣地帶,保留著稀疏的植被,隻有少數地帶能播種。前兩年,哈爾沙村的農民把近處的能耕種的坨地分了,遠處的就沒有管它,誰有本事誰去開墾好了。那裏的沙土地無人問津。

老雙陽把舊草帽往上推了推,微眯起眼睛搜尋起遠處的坨包心裏說:哦,能撒下紅糜於的坨子在何處呢?我一定要找到你!一隻老鷹在空中盤旋,陽光在鷹翅上閃耀。他要耕種的那塊聖地,也肯定藏在那些坨子的某個角落裏。成敗在此一舉。幾十年闖坨子的經驗告訴他,倘若找不到那塊能播種的聖土,你辛苦的勞動和付出的一切代價有可能被一分鍾的龍卷風、一條線的冰雹、或一窩風的沙斑雞毀個徹底。沙坨中存在著人類不可知的、超越人類智慧的神秘力量。他為了那神秘的力量,幾十年來一次次去闖蕩、探索、追尋,他內心始終鼓蕩著一個迷人的希冀:駕馭那神秘的力量,就能征服這沙坨子。這魔症般的念頭,一直苦惱著他。這個念頭還是在他孩童時,沙坨裏遇見一次奇特的旋風後萌生的。這麼多年了,他始終忘不掉那股神秘的旋風,忘不掉由此萌生的這個念頭。那時他才十一歲,給關疤癩眼家放牛犢。有一次他把牛群趕進了別的牧童不敢涉足的莽古斯沙坨,中午時分,一股黑色的小旋風從坨子後邊冒出來,旋轉著,漸漸向他這邊移動。沙坨子裏旋風很多,裹卷著沙粒、樹葉、枯草等物,打著旋,“嗚嗚”吼響著,衝過坨根,衝過樹叢,衝過窪灘。孩子們中間有個說法:每個旋風中都藏有幾個鬼魂。一遇見旋風,膽小的孩子們都唾著避邪的唾沬,躲得遠遠的。當時他盯著那團旋風,心想,活人哪能給死鬼讓路!俺這回倒要看看那傳說的鬼魂是啥樣子。於是他迎住旋風站住不動。盡管他脊梁骨發麻,頭發根發瘮,仍舊硬挺著未挪步,水有水路,風有風道。那股旋風沙沙響著,貼著地皮旋轉著,毫不在乎攔路的少年,按它的行路飛速衝卷過來。他舉起放牛鞭,揮打起正好裹卷了自己的旋風,一邊嘴裏嚷嚷:“鬼魂你在哪兒嗬?爺不怕你!你出來吧!”旋風中昏天黑地,飛沙走石,冷嗖嗅的,沙粒啦、草根爛葉啦,沒頭沒腦地撲打在他身上。旋風卷過去了。當混沌的塵沙落下來,周圍又變清時,這孩子昏倒在地上。嘴裏吐著白沬,人事不知。走散的牛犢圍著他哞眸叫著。當時正好有一位巫神——“孛”,打這兒路過,發現了這狂妄而可憐的頑童。“孛”望著那股轉過坨子而去的旋風,念叨道:“好霸道的無頭鬼?連路遇的孩子都不放過,作孽,作孽。可憐,你這敢打鬼的孩子,俺救你一遭吧!”隻見這“孛”左捏右掐,口念咒語圍著孩子又跳又唱,鬧騰一陣,孩子終於活了過來。從此,他丟下放牛鞭,跟隨了“孛”,希冀著能學會治服沙妖風魔、駕馭那神秘力量的本事。至今,他想起那股“無頭鬼”旋風心裏就打顫,搞不清自己當時怎麼會昏倒在地。從那次起,每遇旋風他都站在一邊仔細辨認,可是除了渾黃的沙土卷動外,什麼也看不見。“其實,俺當時是中風了,中邪風了。”後來他這樣想。可師父“孛”卻說:“錯了,孩子,那是統領莽古斯沙坨一千五百個冤鬼的鬼頭兒——無頭鬼旱魃。你闖進它的領地不給它燒紙不算,還要擋路鞭打,當然要遭到報複了。”他半信半疑,但確實覺得那個神秘力量的無處不在。土改那年,老“孛”因給人治病祛邪時出了人命,被政府槍斃了。他被送回村裏。他至今記得很清楚,那是個多麼淒涼的日子喲。當他回到故鄉時,自己出生的那個村落卻找不見了,已被沙子埋了。他的父母是逃出來了,可老奶奶舍不得故土,又逃回舊村,跟房屋家園一起埋進流沙底下。

他瘋狂地尋找過奶奶的遺骨。奶奶是他最親的人,她給予的慈愛和溫暖是他防備人間風寒的最好屏障。當時他沒找到奶奶的屍骨,隻好想象著找認了一座長綠草的坨子作為奶奶的墳墓,燒紙拜了一番。而後他參加了重建哈爾沙村的創業勞動。進了新社會,他也娶過老婆,可這老婆生頭一胎孩子時沒生出來,死掉了。他至今孤零零一人生活在這蒼莽的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