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快跟上。”他選擇了那座被認做奶奶墳墓的老鷹坨子。那裏有一片窪地較適宜耕種作物。他趕著車下沙梁了。
“跟著哪,落不下。”狗蛋光著腳跑下沙梁子,屁股後邊揚起一溜沙塵。
望著眼前歡彌亂的狗蛋,老雙陽的眼角溢滿了慈愛的笑紋。
狗蛋是他撿來的,那天他從坨子裏回來,發現路邊躺著一個野孩子,圍著的人說是外村來的要飯孩子,吃了有毒的蛇盤蘑。他當即像提捆草似的,把他提到家裏,灌了一碗泔水。孩子立刻嘔吐不止,幾乎把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他又把唯一的下蛋母雞宰了,給孩子灌了一肚子雞血。
“誰叫你救爺的!”野孩子一醒來就罵。
“奶奶的,救你一條小狗命,倒救出錯了!”他火了,回罵道。
“你還有沒有毒蘑菇?”
“幹啥?”
“俺還要吃。”
“啊哈,原來你是有意吃的毒蘑!奶奶的,有種!這是練的啥功夫?”
“尋死唄!”
“小小年紀,還知道尋死,不簡單。咋回事?講講。”
“不講,等俺死完了再給你講。”
後來還是講了,條件是不送他回家,留在老頭兒這裏。狗蛋的媽媽生了七個兒子,他是老五,四個哥哥隻有大哥娶上了媳婦,花了幾千元,家裏幾乎傾家蕩產。爹媽生他時盼著生個姑娘,將來好給哥哥們換個媳婦,誰知又是個禿小子。從生那天起他就受白眼挨巴掌,長得像個狗崽子。“活得沒勁透了。”他說。
“你後邊到底生出丫頭片子沒有?”
“生個蛋!又生了兩個禿小子,給人了。別人說了,俺媽的那片是堿土,隻適合種高粱,不適合種穀子。”
“哈哈哈,你這壞精猴子!別找蛇盤蘑了,跟老子種紅糜子去吧!”坨子裏的路,像遊動的蛇向前伸展。路麵的沙子燙腳,小狗蛋把雙腳深插進濕土層裏走路,像熊瞎了走過一樣。黑犍牛一邊拉車一邊拉著尿前行。狗蛋受啟發,從那肥褲衩裏掏出小雞子,往前撒著尿走。
沙地上,留下了兩道曲曲彎彎的人和牲畜的尿印子,很快曬幹板結,形成兩條幾米長的小圓點子。
“哎,老爺子,村裏人說鐵柱子去倒插門……”
“那又咋?”他說。
“那不把荷葉嬸給閑下了!”狗蛋說。
“那又咋?”他說。
“那俺不是有個幹老娘了!”狗蛋嘻嘻笑。
“叭!”一個巴掌拍在狗蛋後脖頸上,他一個狗啃屎,灌了一嘴砂子,他機靈爬起來,“呸!呸!”吐著砂子,委屈地喊道:“誰叫你一喝醉酒,就哭天抹淚地喊荷葉長荷葉短的……”
“真那麼喊過?”老雙陽站住了,驚疑地望著狗蛋。
“真真真喊過,喊得甜著呢!”狗蛋越發來勁,撅起了小嘴唇。
“唉。”老雙陽稍有尷尬,滿腹心事,“你不懂嗬,小精猴子!”
“咋又不懂?俺都懂,你天天想她,她夜夜惦著你。”狗蛋膽子大起來,朗聲說道。
“俺當過‘孛她當過‘列欽’,你知道嗎,那時候‘孛’不準娶老婆,更不準沾當‘列欽’的女人,師父有遺訓哦。”老雙陽望著天,有些悲涼地感歎。
“你們的師傅不是都死了嗎?”
“可話沒死。”
“對嘿,那不是話還是活的嘛!”
老雙陽被說愣了,這句巧妙的辯解,實實在在撞擊了一下他的胸膛。他緘默著,臉上的幾個深紋痛苦地絞扭在一起。
“晚了,都老了,人都土埋半截子了,還有啥蛋球意思?……眼下,隻有這進坨子種紅糜子,叫我著迷,哦,俺的紅糜子喲!……”
狗蛋扭過頭來,數著沙丘頂上一溜排坐的野燕子。他們各自想著心事,沉默了〇四 雨時被那雙異樣的目光震撼了。那目光似含有某種訣別的悲涼。又顯得神秘,他捉摸不透。這位“安代娘”跟“安代王”一樣神秘。這個隻有百十多戶的哈爾沙村,處處彌漫著一種神秘的氣氛。什麼呢?是大漠的亙古的寂靜給這裏投下的暗影?是空前的天旱斷了農民的生路而產生的絕望氣息?還是那個代代相傳的神秘的歌舞“安代”所造成的特殊氛圍?而這一神奇古老的民族文化的源又是什麼呢?雨時思索著。那個“安代王”是一位多麼古怪的老頭!為了種那個沒多少希望的紅糜子,卻拒絕參加跳“安代”!而這位“安代娘”對“安代”卻又表現出了如此的以死相求的訣別情緒,為什麼?他朦朧意識到,要想揭開這些個奧秘,就得從“安代”著手,去認真地觸摸“安代”這古老歌舞的脈搏,探尋它的源頭。
孟克村長安排他吃派飯。就是從村的一頭吃起,一戶也不落過。住呢,在村長家。前兩年分的時候,把隊部房子也分掉了,上邊來個人什麼的,都住村長家,他再從村基金裏提取招待費。他有五間“三麵青”石磚房,沙窩子裏很夠氣派的。
“家家戶戶會把好吃的拿出來招待你的,派飯習慣吧?”孟克問。“下鄉來就是吃百家飯的,無所謂。別讓老鄉們為難就成。”雨時整理著旅行包。
“你這是幹啥?”
“我想不在你這兒住了,有個更合適的地方。”
“哪兒?”
“那個‘安代娘’——荷葉嬸家,有個北炕。
“她家——?”孟克的聲音拖得很長。
“怎麼樣?”
“嗯,有些事也不必瞞你,荷葉嬸這人,嗯,這麼說吧,她當過‘列欽’,一生行為隨便,作風嘛——那個,有點影響。她家門前是非多,就怕有人說三道四。”
“哈,這個呀,無所謂。我是現代型的,不計較外界議論如何,我有我的行為準則,從不被輿論左右。”雨時笑著說,提起旅行包。
孟克覺得這個人好牛性。一想,荷葉嬸已經五十多歲年紀了,這小夥頂多二十七八,料想也不會發生啥風流事。於是他笑嗬嗬地幫著雨時提包,說“去那兒也好,守著‘安代娘’,工作起來也方便。”他惦記著雨時能帶來那筆款子,也不計較自己提不出招待費了。
荷葉嬸頗感意外。她把北炕的炕席用笤帚仔仔細細地掃幾遍,上邊鋪上塑料布,炕角地邊,又撒了白白一層“六六粉”,壓壓跳蚤。沙坨子裏的村戶,最適宜繁殖這類精明的寄生蟲。她的老皮老肉不怕那火辣辣的疼癢了,也擠不出多少血來,可別咬壞了這位細皮嫩肉的城裏小夥子。
雨時這回才發現荷葉嬸的房子老得像個烏鴉窩。他擔心哪天黑夜,房子塌下來活埋了他和荷葉嬸。不過這種擔憂是多餘的,因為房子的結構和材料極簡單:牆是葦箔外邊抹了幾層泥巴,房蓋是柳條笆上邊壓了一層高梁秫秸和蒲草,再用堿土抹了一下,房梁和檁子也沒有碗粗,這些東西即便是壓下來也不至於出人命,這種簡陋的房子,在哈爾沙村較普遍。當然也有高等的,像孟克村長那樣不知幹啥先富起來的大戶。
荷葉嬸家吃水很困難。原先屋前邊的窪溝裏有一眼小沙溪,現在幹了,跟村裏好多沒深井的人家一樣,必須到南邊五裏外的哈爾沙河裏去挑。那哈爾沙河是條沙漠河,從一片褐黃色的幹沙溝裏淌過,幾乎被兩岸幹旱的沙漠吸幹了,若斷若續,水渾黃而發澀。雨時幾次早起想給荷葉嬸去挑水,結果幾次都發現水缸是滿的。有人比他早起先挑過了。
誰呢?今天一早,窗戶紙上還沒落亮。一聽外屋有水桶碰撞聲,他就悄悄起身,跟隨那個人奔哈爾沙河去。
那個人走得好利索,微躬著上身,腳步如風。當那人裝滿水桶時他出現在那裏。
“原來是你——你叫鐵柱吧?”雨時聽說過此人。
“嗯哪。”鐵柱神態委瑣,躲躲閃閃。
“幹嘛一大早挑水?磕磕碰碰的白天挑多好?”
“白天?……嘿嘿嘿,村裏人愛嚼舌頭根,犯不上。”
“坐一會兒,抽根煙吧。”雨時遞給他一支煙,坐在河邊。鐵柱猶豫了一下,接過煙,蹲在離他稍遠一點的土坎上。
“你跟荷葉嬸好了幾年?”雨時問。
“這——”
“沒關係,隨便聊聊,荷葉嬸都跟我講了。”
“沒幾年,有個十來年了吧。”鐵柱舔了一下發幹的嘴巴,偷偷瞅一眼雨時。
“那你為啥不娶她?”
“娶她?嘿嘿嘿……”鐵柱翻動了一下白眼珠咽下話。
“咋的呀?”
“不咋的,嘿嘿嘿鐵柱遲疑著,後來還是說道:“誰敢娶她呀,大了好多不算,當過‘列欽’!嘿嘿嘿……”
“當過‘列欽’又咋的了?”
“你這文化人還不知呀,”鐵柱放低了聲音,“那時的‘列欽’女,跟窯子娘們兒差不離……”他又嘿嘿笑了兩聲,像夜貓子叫。
雨時頓時像被馬蜂蜇了一樣,從地上猛地站起來。對方的話如此赤裸而坦率,倒使他一時無言以對。他真想一巴掌扇在那張委瑣的黃臉上。但他強抑製住自己。
“原來你把她當成窯子娘們兒睡了十來年!”雨時的眼睛刀子般盯住對方,冷冷地說:“不過你別忘了,是這位‘列欽’荷葉,叫你這具半死的僵屍知道了自己還是個有雞巴的男人!要我是荷葉嬸,早把你那褲襠裏的寶貝割下來喂狗了!”
鐵柱頓時大驚失色。
“求求你,別跟她講!剛才俺是狗帶嚼子——胡勒……”他一臉討好求饒的笑容。當初,他也是用這種笑容討好荷葉嬸的吧!
雨時當然不會把這話傳過去使荷葉嬸氣惱。他心裏深為荷葉嬸悲哀。
鐵柱挑著水搖搖晃晃地走了。
雨時仍然坐在河岸上,凝視著腳下的哈爾沙河。叫它為河,實在是誇大了點,你看它,在黎明時的曙色中,似若一根細細的帶子,朦朦朧朧閃爍出一條銀灰色的光,靜而無聲。它的源頭就在上遊五十裏外的一座土山下邊。它是一條由許許多多被大漠擠壓出來的小沙溪彙成的河。可它就是那條頗有些名氣的西遼河的源流。因孕育了遼代契丹族的古文明而馳名。真令人難以置信,就這點蛤蟆尿似的水,就有那麼大神氣嗎?而且,何止一個契丹族,細究起來,比契丹族還早的東胡、鮮卑,後來的蒙古、棘韝、女真、滿人以及闖關東過來的漢人,都曾在這裏融會、發展,形成了這一帶的有聲有色的獨特的曆史文明。“安代”之所以那麼源遠流長,內蘊豐富,深沉悠遠,大概都跟這條河——被大漠擠出來的河,有關係吧。
天的黯黑色的帷幕被光的利刃無情地劃開了,於是,哈爾沙河的輪廓變得更清晰了。這時,他才發現,這條一根細帶子似的河,畢竟有它的不凡的驚人之處:它簡直像刀砍斧鑿般的硬是在沙坨子裏衝開一條河床寬溝,把自己不多的生命之水帶了出去!兩岸的流沙不斷地侵襲,河底的幹沙不斷地吸吮,而衝過這莽莽無際的沙坨世界,它是需要多麼堅韌不拔的努力和永不消沉的熱情嗬!這是一條固執的河,熱烈的河,他想。用一部分的水去浸潤兩岸幹沙,再用一部分的水去衝擊阻路的坨野,剩餘的當然似若一條線了,但它是一柄銀色的長劍,所向無敵。它是河的精靈。“安代”呢?他想,“安代”也是這一帶傳統文化的精靈吧?跟這條河一樣。“安代娘”是這精靈的化身,他想。
雨時站起來,依戀地看一眼那條河,往回走。這條河,對這“安代”,他還沒揣摸透,他要在這兒長期紮下來。認識腳下這沙坨、這河,還有那“安代”,這可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的事情,而是幾十年甚至幾代人的事情。好在自己是出生在沙鄉的土生子,身上流著沙漠的血。
他加快了腳步,上午要開一個老人座談會。當趕回荷葉嬸家時,正碰見鐵柱從院子裏匆匆往外走。他挑來的那一擔水,叫荷葉嬸全潑在院子裏。鐵柱的樣子顯得狼狽。荷葉嬸嘴裏罵罵咧咧:“癩狗!俺可真服了你了,給我滾!滾遠點!”她望著鐵柱遠去的委瑣的身影,眼淚汪汪的,不知是憐他還是憐自己。
他沒說話,也不好說什麼。招呼上她,便去村長孟克家開會。
他沒想到村子裏超八十高齡的老人竟有四五名,七十以上的也有十多位,窮鄉僻壤、貧瘠沙坨竟如此養人。雨時把預備好的幾瓶老白幹、煙卷、糕點,一一拿出,讓老人們邊吃邊喝邊嘮扯。氣氛一下子活躍了,不是繃著臉端坐著座談,而是喝著酒吃著點心紅著臉扯談。雨時的方式,一開始叫孟克著實吃了一驚,後來發現這招極高明。他覺得這小夥子,不簡單。輕易地敲開了這些陌生老人們封閉的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