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翌日。當太陽還沒升起來,在那座聖沙——“敖包”周圍聚集了哈爾沙村數百名男女老少農民。電視台的攝像師調試好了鏡頭,錄音師撥好了音量,在稍遠處轟鳴著他們自帶的柴油發電機。
孟克村長從祭壇上向下邊的村民們講話。
“大家聽真切了,上級領導對咱們哈爾沙村百姓是沒說的,咱們也得拿出真格的。哈爾沙村是‘安代’之鄉。這曆史嘛,要多久有多久。娘的,五十年代就是全區的文化點了。咱們今天可不能辜負了上級領導的好意!今年咱們遭了大旱,顆粒不收,也正好上級領導來檢查‘安代’的老一套表演法,所以現如今設了這麼個祭壇,祭天祭沙驅邪祈雨,大家來跳‘安代’,一舉兩得!凡是參加的人,每天發誤工補貼金,等上級撥來款子,就按人頭分。大家盡興跳吧!買返銷糧,就靠這個了!”村長的動員實在、有力、充滿誘人的蠱惑。幾百號人眼巴巴地望著他的一張一合的大嘴,好像那錢鏰子兒就是從那個黑洞裏蹦出來似的。人們屏住呼吸,暗中運著勁,準備為飯碗裏能有那返銷來的發黴的苞米粒,豁出一切大幹一場!
孟克講完,向旁邊的一位白發銀須的執事老者,揮了一下手。這位曾在廟上當過“格吾皮”喇嘛的老者,雙手捧起一條雪白色哈達,麵向聖沙——“敖包”祭壇鞠躬三拜,然後用洪亮的嗓音念誦道:當森布爾大山還是泥丸的時候,當蘇恩尼大海還是蛤蟆塘的時候,我們的祖先就祭天祭地祭“敖包”,跳起“安代”消災驅邪祈甘雨!
啊,“安代”!
像百靈般地唱吧1像獅子般地跳吧!
周圍的農民們齊聲應呼:啊,“安代”j啊,“安代”!
這時,“安代”的主唱人“列欽”荷葉嬸,身穿黑色綢袍,挽扶著一位頭蒙綠紗巾、身穿白長袍的年輕婦女,步履緩慢地走進眾人圈裏。她讓那位婦女坐在中間的一個木墩上。然後,她站起身,手中的彩巾猛地往上一揚,於是從沙丘的一側便驟然響起一聲長牛角號,接著就是氣勢磅礴的鼓樂齊鳴。“安代”的序曲《蹦波來》奏響了。曲調悠揚,節奏緩慢,猶如一縷輕柔的春風徐徐吹來。人們的心中不禁蕩起一陣波浪。隻見荷葉嬸雙肩一抖,亮出她那有名的“碎肩”,像一片風中飄動的綠葉,舒緩地翩翩起舞了。她手裏揮動著兩條彩巾,如兩隻花蝶上下飄忽翻飛。
她走向那位白袍女人唱道: 把你的黑發放開啦,啊,“安代”!
不要坐著發悶啦,啊,“安代”!
虔誠的百姓們都到齊啦,啊,“安代”!
該是狂舞瘋唱的時候啦,啊,“安代”!
那些農民們也踏著這“安代”曲子的節奏,跟著“列欽”的動作起舞了。他們應和主唱人,不斷高聲重複著那句:“啊,安代!”在舞動中漸漸形成一個大圓圈,把“列欽”荷葉嬸和那位患有“安代”病的白袍婦女圍在核心。荷葉嬸那一頭烏黑的長發披散在後背上,如一匹瀑布;兩隻綠瑩瑩的美麗的耳環在雙肩上擺蕩著;戴在手腕上的銀鐲子隨著彩巾的揮動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上邊的小鈴襠發出悅耳的叮當聲;那件漂亮的黑綢袍緊貼著她身軀,袍的下擺輕輕拖著沙地,偶爾露出那光著的雙腿,猶如荷葉下閃露出被覆蓋的兩朵金蓮。她的一雙眼腈,此刻閃射出明亮而熾烈的光澤,迷幻般地望著沙漠,望著藍天。
隨著一聲激越的鼓樂響過,荷葉嬸忽然把雙臂向上一伸,然後左腿一屈單腿朝祭壇跪下來,頭微微下垂,一動不動地靜待著,臉色莊重而肅穆。似乎祈求念叨著什麼。全場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好像停止了呼吸,嚴肅地等待著。短暫的沉靜中,人們的耳邊響起了輕微如泉水的四弦胡琴聲,緩緩奏出了另一支“安代”曲子《傑嗬噅》。隻見荷葉嬸緩緩昂起頭,遮蒙在眼瞼上的黑發甩在腦後,雙腳踩著節奏使勁跺踏著地,衝著那位仍舊蒙頭坐著一動不動的白袍女人,繼續激昂地唱起: 鋼鐵雖然堅硬, 投進烈火就能燒化; 你的苦難雖然沉重, 走進安代場就能忘卻!
啊,“安代”!
來吧,來吧,啊,“安代”!
白袍病女似乎終於忍不住,慵懶地伸臂舒腰,慢慢伸手扯下蒙頭的綠紗巾,從土墩上哆嗦著站立起來。這是一位十分年輕漂亮的女子。一見她起身,伴樂便奏出另一支抒情的“安代”曲子:《嗬吉耶》。
“列欽”荷葉嬸領著眾人環繞著白袍女舞動,輪番探問她心事,啟發她傾吐隱衷: 是對父母懷有哀怨?
是對丈夫抱有憤恨?
還是依戀著孩子?
或者迷戀著舊曰的情人?
在“列欽”的誘導和這美妙的“安代”曲催動下,白袍女人開始興奮了,臉放紅光,眼含秋波,跟著“列欽”慢慢手舞足蹈起來。於是,場裏一黑一白兩個鮮明對比的顏色交梭舞動,好比兩隻黑白彩蝶翩翩飄舞。那悠揚柔和的“安代”曲子或高或低,或急或緩,時如風穿山穀,時如溪流林間,使激情舞蹈的人愈加沉醉於那纏綿激越的旋律中。這是海潮般的、風似的、火似的、充滿鼓動力的歌和舞。
白袍女人終於打開心扉,唱出隱衷: 杏黃喲緞子的坎肩呀, 是我在月光下給他縫的。
早知他離開我的話, 還不如把它一把燒成灰。
哎喲我的你呀,後悔也來不及!
啊,“安代”( 大紅喲緞子的坎肩呀, 是我用心血給他縫的, 早知他要變心的話, 還不如把它一把撕成條!
哎喲我的你呀,後悔也來不及!
啊,安代”!
“列欽”勸導她: 八卦喲風箏若是斷了線, 你再牽拉繩也沒有用嗬, 哎喲我的可憐的妹子!
無情喲哥哥若是變了心, 你再哭幹淚也一場空嗬, 哎喲我的可憐的妹妹!
你越是胡思亂想沒著落, 身上的病情越變嚴重, 莫不如立時丟掉心頭的煩惱,跟大家一起祭天祭沙祈甘雨1哎喲我的可憐的妹子1 經過“列欽”和眾人反複詠唱、勸導,白袍女人終於幡然醒悟,跟隨“列欽”投進下邊的祭祀“安代”的舞樂中。
至此,樂隊突然奏出節奏強烈、旋律激昂狂熱的“安代”曲子。
“列欽”荷葉嬸的舞姿突然一變,引領著白袍女人,二人隨這激烈的音樂,雙肩搖擺,下身扭動,光腳跺著沙地,熱情奔放地狂舞起來。此時此刻,她完全不像一個年過五十的女人,那步態的輕盈,那身手的敏捷,那舞姿的優美、利落,十八歲的少女也遠不及她。這嫻熟狂放的“安代”舞蹈,此刻全然象征著熱情、歡樂、怒火和願望。迷人的黑色袍裙浮動著,旋轉起來,像一股黑色的浪潮、黑色的旋風,在場地內四處翻飛。而那白色的袍子緊隨著她,十分和諧默契地陪襯著她,相輔相成,看上去猶如海麵上翻滾而來的雪浪花。於是這黑色的旋風,白色的雪流,相互咬噬,相互輝映,時而原地對跳,時而分開提著袍裙向兩翼奔舞,表演著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安代”舞。
這已不是那種姿態嫋娜、身手靈巧的輕歌曼舞。這是呼號,鼓動,追求,祈禱,和不可遏止的憤怒!人對自然——對沙漠、對蒼天、對旱魃,以及對那不可知的命運發出的莊嚴而神秘、強烈而哀怨的控訴!那響亮的拍手,那急促的跺腳,那大幅度扭擺的腰身,那粗獷的動作,那曄嘩響動的袍裙,都無不表達著這種控訴。尤其那高傲的頭顱的頻頻昂起,更是充分體現著“安代”——“敖恩代”——抬頭起身的含義,也就是,以世界上唯獨“安代”才具有的獨特的歌和舞的形式,強烈表達著勞動者——人的驕傲、人的尊嚴、人的不屈服、人的對天地鬼神和對人本身的控訴與抗議!
雨時和電視台的記者們,觀看著這驚心動魄的表演,他們被震撼了。尤其雨時,受到了強烈的感染。從它那豐富多彩的舞蹈語言、那強烈亢奮的節奏與柔曼舒緩的動作的相結合,那簡明有力而大眾化的風格,都使人不禁想起當今風靡全球的、又起源於拉美民間舞蹈的迪斯科來。雨時想,“安代”之所以經久不衰,如此普及和具有生命力,大概也因為它產生於民間,又由像荷葉嬸、白袍女及還沒見識過的“安代王”老雙陽這樣的天才的民間藝術家們使之日臻完善和傳播的緣故吧。顯然,這是下裏巴人勞動者的歌舞,為的是發泄他們內心的喜怒哀樂。
攝像機的鏡頭,不停地追蹤著那黑色的旋風和白色的雪浪,還有那擁戴她們奔舞呼號的潮水般的群眾。這是一卷極其珍貴的藝術資料。
這時,那位祭壇上的執事老者,用壓倒所有聲響的拖長的嗓音朗誦道: 從北海舉來雨龍, 從東海舀來甘澤, 從西洋喚來河婆, 從南洋引來雲朵, 驅除早魃!驅除旱魃!
祭沙!祭沙!啊,“安代”!
村民們跟著他地動山搖地呼喊: 把山梁的水引下來喲, 唱它個一百天!
把句子上的水引上來喲, 唱它個五十天!
驅除旱魃!驅除旱魃!
祭沙!祭沙!啊,“安代”!
“安代”以一種特殊的魅力,征服了這些農民,都像著了魔,鬼魂附體了一樣狂歌瘋舞。
“敖包”頂端的祭壇上,聖火燃燒起來了。那位祭司老人合掌誦經,不時往火裏祭灑著酒和供品,念念有詞地祈禱著。
荷葉嬸的兩頰上,呈現出落霞般粉紅的暈圈,那雙眼睛異常可怕地閃射出兩道光束,似乎她已卷進不能自己的瘋狂的漩渦中,旋轉著,舞躍著 完全瘋狂了的農民們,簇擁著這兩個黑白袍女人,猶如一股股澎湃奔瀉的濁流。荷葉嬸像一顆陀螺,在這股濁流的漩渦裏轉動著,轉動著,那一聲聲激越的“安代”曲子和周圍簇擁的農民們像一根根揮動的皮鞭,催動抽打著這隻全不知停下的陀螺 突然,一聲長長的仰天長歎,一聲碎肝裂膽的狂笑,“列欽”荷葉嬸終於昏厥過去,仰麵倒在渾濁的塵土中。她的下身被浸出的黏性血液染紅了……
七 播種完了。
老雙陽捶打著腰,倒在幹草鋪上,躺著喝幹了一瓶老白幹。而後,昏天黑地睡了一天一夜。幹兒子狗蛋守在他的頭旁,拿兩根苦艾蒿子轟趕落在他肩頭傷處的蒼蠅。那裏血和膿被繩套勒擠後正形成色澤鮮明的痂疤。狗蛋不時把手背放在他嘴邊,試他有無鼻息。他擔心幹爹就這麼睡著不聲不響地過去了。
老雙陽終於呻吟著睜開了眼睛。
“幹爹,你還活著嗎?”狗蛋問。
“到閻王爺的門口轉了一圈,他不收咱。”
狗蛋從火堆裏翻出一塊烤熟的狗肉,遞給他。
“哪來的狗肉?”
“你給俺的那份,俺都埋在馬架後邊的沙子裏,還沒有臭。沙子裏真是保存東西的好地方。”
“你自個兒吃吧。”
“俺不吃,咽不下,你吃下它吧,養好身子,明天咱們好回家。”
“明天?幹兒子,咱們還得呆些日子。”
“等死?”
“等紅糜子抽芽。落土三四天就能抽出芽,苗不壯時得趕野鳥,喂了它們咱不是白遭罪了?”
狗蛋不吱聲了。
“咋?泄氣了?”
“不是。可沒有水,咋熬吧?土鱉也得找潮氣呢,咱們兩個大活人就靠那點蛤螺尿似的水,你說咋挺吧?”
“一會兒再去找找水脈,挖幾眼新的沙井看看。興許哪塊兒的沙窪子裏還給咱存著水呢!”
老雙陽幾口吞了那塊狗肉,頓時精神了許多。他吃狗肉時,狗蛋一直背對著他坐著。老雙陽從後邊久久端詳著那瘦小的身軀。各部位隻剩下骨架支撐著,黑褐色的精光赤裸的皮膚上,塗滿淡黃色的細沙塵,汗水通過這片漠野流向屁股溝時,淌出了一道道清晰可辨的印跡。他突然想這小崽子是真的不願吃狗肉,還是有意留給他吃的?他的心不禁一熱。
“狗蛋,過來。”
“咋呀?”
“你……”他本想詢問他真不吃狗肉還是……可又覺得多餘,他已經摸透了這位幹兒子的脾氣。那黑乎乎沒有肉的皮骨裏,藏著一顆熱乎乎的心。他感到,在這沒有人煙的荒漠野坨裏,雖然隻有他們一老一少兩個人,可這裏卻充滿了人間的溫暖、心靈的奉獻。他幹咳了一下,用喑啞的嗓子這樣說:“你也得找點肉吃,這沙坨子有一種小動物的肉比狗肉還香。好吧,一會兒我給你逮幾個去。”
“啥玩意?”
“跳兔。沙坨上有一種野鼠,前兩條腿短,後兩條腿長,脊背灰黃色,肚皮白細,肉也幹淨。本來我是舍不得殺沙坨裏生靈的,今天為了幹兒子,開戒了。”
老雙陽和狗蛋,扛著鐵鍬上坨子了。
果真,在坨坡上有好多個楊灑成一條線的濕土,形成一個一米來長的沙線。一頭上有個被拱出的土堵死的小洞口。老雙陽往那洞口上挖了幾鍬,很快那裏露出一個黑乎乎的小圓洞,深不可測地伸向地底。“這麼深的洞,能挖出來嗎?”狗蛋蹲在一旁歪著頭問。
“外行才順著洞挖呢,瞧著幹爹的。”
老雙陽放下鍬,在離洞中一二米遠的上方,用腳後跟來回踩踏著。很快踩著了一個封著一層薄土的洞口。“看,這就是跳兔的窗口,專門為逃跑用的。小東西,鬼著哩,要是人從正麵洞口挖過來,它就從窗口破土而逃。你看,啥物有啥招。”老雙陽說著,脫下上衣,把衣袖口套放在那個窗洞上,周圍壓上土,然後把袖子這邊口用根繩子紮牢。接著,他削了一根長柳條,從正麵洞口往裏捅進去,並使勁來回攪動著,朝洞裏大聲喊了幾聲。
“幹兒子,看住那窗洞!”
話音剛落,突然“撲”地一聲,那個驚慌的跳兔從窗洞裏蹦出來。狗蛋迅速撲過去,抓緊了袖子口,高興地叫嚷起來:“逮住了!逮住 “哈哈哈,頭一個獵物!剝皮掏去內髒,足有三兩肉!”老雙陽從跳兔的長尾巴上柃提著,掂量著。
如法炮製,很快逮了十多隻跳兔,用柳條棍串了一溜。回住處一一剝皮掏內髒,胸腔裏塞上濕沙,上邊敷撒點鹽巴扔進火堆裏燒起來。頃刻間,誘人的烤肉香飄散出來,充滿了小馬架子裏。小狗蛋饞涎欲滴,伸手拿出一隻跳兔,半生不熟地咯吱咯吱咬啃起來。狗蛋自己也會逮跳兔了,居然從一塊黑沙坡上逮著一隻比一般跳兔高大、脊背上有黑灰雜毛的奇特的跳兔。
“啊哈,幹兒子哎,你可逮了一隻(黑老總’!不簡單!它是跳兔裏的大王,優良品種,唔,還是個母的,還揣著崽兒哩!”老雙陽誇讚著。狗蛋不忍心殺掉這隻將做媽媽的“黑老總”,用根繩子拴住,養起來了。
老雙陽去找水。轉了不少沙窪子,終於從一個形如鍋底的沙窪子裏挖出一眼能出水的沙井,將就著維持些日子。三天後,果然從壟溝裏密密麻麻拱出了紅糜子小苗苗,嫩綠嫩綠,兩片小葉子向上翹著,著實令人喜愛。老雙陽欣喜無比,用幹草和樹枝紮了一個草人插在地裏。
過了幾天,早晨他們去紅糜地轉悠時,發現地裏落著幾隻沙斑雞。跑過去一看,幾棵小苗苗被刨出根啄掉了。老雙陽心疼得叫了起來,撿起土圪垃擊打轟走了那幾隻可惡的鳥。誰知,這天下午,從西邊沙漠深處黑壓壓飛來了一大群沙斑雞,全然不顧人的喊叫轟趕,紛紛落進地裏。老雙陽火了,怒罵著,叫囂著,操起一根棍子趕打著。狗蛋兒也拿著柳條子來回轟趕。可是,這群在幹旱沙漠裏餓急眼的野鳥,這邊轟跑,又在那邊落下來,一點不怕人。他們兩個,來回跑著,疲於奔命,但無濟於事。老雙陽氣瘋了,揮舞著棍子打下幾隻沙斑雞,那些個惡鳥突然咕嘎亂叫著猛地撲向老雙陽,往他臉上頭上亂抓亂叨,為同伴報複。老頭兒狼狽地躲閃著,抬手臂擋著頭臉,很快他的臉上、脖子、肩臂上都被啄出了血。
老雙陽絕望地大喊一聲:“蒼天!你絕我的路,俺的紅糜子嗬 !”
他撲倒在地,拍著地哭泣,煙袋荷包火柴撒落在地上。狗蛋在一邊嚇呆了,這時一見地上的火柴,他的心一動,衝幹爹大聲呼叫:“火、火、用火燒!用火燒!”
老雙陽驀然醒悟,一躍而起脫下外衣拿火柴點燃,等燒旺後高舉起來揮舞著,衝向那些貪婪凶狠的鳥。狗蛋也點燃了一把幹柴衝過去。沙斑雞又名叫“傻半斤”,因生性傻憨、暴戾,體重又正好不多不少半斤重而得此名。見了火,這些傻鳥並不逃走,儍頭傻腦地又向老頭兒和他揮舉的火把撲過來。結果,它們的羽毛被燃著了,很快全身蔓延,同時相互傳開了火,一飛動見風後火勢更旺起來,頃刻間,天上到處竄著火鳥。沒有一會兒,它們的翅膀燒焦了,飛不動了,“啪啪”地掉落地上,掮拍著焦糊變黑的翅膀在地上亂跑,霎時間滿地躥動著燃燒的火雞,猶如一團團火球在滾動。它們驚恐地發出嘰喳咕嘎的亂叫,身上冒著煙火掙紮著,抽搐著,倒斃著,滿田野散放出濃烈的燒焦羽毛皮肉的香味。
“啊哈哈哈,真叫玩藝兒!太絕了!該死的傻鳥,這回知道爺們的厲害了吧!幹兒子哎,你真行,可以去當軍師了,火燒連營!哈哈哈,咱們快撿烤雞喲,這一下不缺肉吃了!”
老雙陽暢快地大笑著,揮舞著燃燒的外衣,追趕沒有燃燒的沙斑雞。剩餘的鳥終於紛紛往高飛,遠離火源,驚恐萬狀地逃走了。
燒死燒傷的沙斑雞,他們撿回去足足吃了五六天,頓頓打著肉嗝。嘴巴上油亮油亮,沾著黑灰和細毛,痩骨上都生出些肉蛋蛋來,撐開了他們那幹巴緊縮的黑皮!有了沙斑雞,狗蛋的“黑老總”就免於一死,而且,毫不客氣地在他被窩裏下了一窩紅肉肉的小崽子。
老雙陽收拾東西,準備回村了。結果,沒想到這天夜晚發生了一場老雙陽這樣的老沙漠卻未料到的險情。本來,下晌那西斜的日頭出現一層黃暈時,他心裏就犯嘀咕過。到了傍晚,當西天赤紅一片時,他就確定無疑地相信午夜準有大風了。俗話說:“朝日暮赤,飛沙走石;午後日暈,風勢須防。”不過,他並沒在意。小苗已長高,一般的風都不怕,那地段又處在沙窪地,流沙也埋不著。他和狗蛋放心無慮地睡過去了。
後半夜起風後,果真風勢不小,飛沙走石,星辰暗淡,流沙被風驅趕著重新堆積著。風乍起的時候,老雙陽去地裏轉悠過,覺得問題不大,午夜起風天亮必停,於是他又回馬架子睡過去了。
他們的馬架子緊靠著坨根戳起來的,三麵環沙,當時是從搭馬架子方便考慮的。現在,風傷不著禾苗,卻把流沙從三麵趕卷過來,趁他們酣睡時一點一點掩埋著小馬架子。到天亮時,這間小馬架子完全被流沙埋進地裏,隻露出頂部的兩根柱頭。
老雙陽睡夢中微微感到,胸口有些憋悶。他掙紮幾次,想從睡夢中醒過來,可是辦不到,好像總有根繩子拉著他,不讓他起來。最後,當他快被窒息時,才大喊了一聲,醒過來了。眼前卻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馬架子裏死悶死悶,空氣不流通,有一種完全被封閉的窒悶隔絕感。胸口憋悶得難受,一陣陣壓抑,肺腔裏幾乎要爆炸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