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縷玉衣
王小勇罵得沒錯,我就是喜歡看書。有詩為證:逃課貪玩隻因懶,偷鐵換錢為買書。我甚至在新華書店裏偷過書,王小勇也偷過,他在前,我在後。
那天,我們本來沒想偷書的,隻是閑極無聊,路過新華書店隨便轉轉。
時間是中午,書店裏沒有別的顧客,一男一女兩名店員背對著正門,坐在角落裏邊烤火邊打情罵俏,聽見腳步聲頭也不回。這對賤人的輕慢激怒了我和王小勇。那時候,書店還沒有實行開架售書,書都擺在玻璃櫃台裏麵,有一節櫃台的拉門沒有拉上。王小勇嘴裏吹著口哨,手在櫃台上磨著磨著就探了進去,慢慢摸出一本《中華武術》,將它裹在衣服裏。我不甘示弱,學著他的樣子,也把手伸進去,掏到厚厚一本《世界名著故事》。櫃台的櫥窗玻璃險些把我的手劃傷。盡管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但還是跟在王小勇後邊,佯作若無其事地順著櫃台的拐角,一點一點地蹭到門口。然後,我們兩個目光一對,撒丫子就跑。我邊跑邊想象著那兩名店員發現之後的反應,後悔和恐懼漸漸湧上心頭。
那時我還沒學《孔乙己》,不知道偷書不算偷。我走馬觀花地把那本書翻完,一度想把書送回去,又怕書店正好逮住我不放。想來想去,我決定把書送給同班好友鄭成,因為我知道他和我一樣喜歡看書。我提起筆,在那本書的扉頁上寫下七拚八湊的兩句話:贈摯友鄭成:書是人類力量的源泉,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培根劉小威
我們的教室牆上就掛著這句名言,因為我平時看雜書多,王小勇一高興就管我叫劉培根。
“送你一本書。”我把鄭成叫到學校花池後麵,從書包裏掏出那本書。
鄭成看見那本書眼睛一亮:“真的?”
“當然是真的了。”
鄭成把書拿過去,翻到最後麵看看定價:“四塊錢!這麼貴!”那時候的書大多一兩塊錢。
“是你買的?”他突然問。
我含混地點點頭:“嗯,那當然了。”
“在哪兒買的?”
“新華書店。”
“新華書店?不對!”他翻到最後一頁,給我看,“怎麼沒有售書印呢?”
我心裏撲騰一下,忘了這一碼事。
“這書你是不是偷來的?”
“不是不是!”我驚叫起來,臉卻紅了。
“廉者不受磋來之食,誌士不飲盜泉之水。”這個鄭成臉色一沉,跟我拽起來了,“我不要偷來的東西,你拿走吧!”他把書往我手裏一塞,我沒接住,書掉在了地上。
鄭成走了,我把書撿起來。站在那裏想了半天,最後把寫有贈言的扉頁撕下來,把書塞進了路邊的垃圾箱。
鄭成的媽媽和我媽媽是遠房表姐妹,名字叫什麼我還真說不上來,隻知道喊她彩姨。因著這層關係,我和鄭成認識得最早,來往也最多。我們倆都喜歡看書,還合訂過一種叫《故事大王》的雜誌。常常一本書兩人輪流看。看完以後,我就開始給別人講。同學們都管我叫“故事大王”,當然也有管我叫“吹牛大王”的。可我知道,鄭成肚子裏裝的故事比我還多,隻是他不願意講,這和我正好相反。我喜歡一大幫人圍在我身邊的感覺,我常常信口開河,沒影兒的事情也說得和真事似的。
鄭成比我強多了,他不但喜歡看故事, 自己還動筆寫故事,他甚至不聲不響地在《故事大王》上發表了一篇故事。講的是他媽媽在世的時候,如何對他好,冬天常常把他的腳揣在自己懷裏暖著。媽媽去世後, 自己如何想念她,做夢都想著能給媽媽暖暖腳。
當時,彩姨剛剛去世不久。彩姨常年患有哮喘,這年冬天突然一口氣沒上來,死了,年僅三十七歲。
鄭成把那本發表有自己的故事的雜誌藏了起來,誰也不給看。他為什麼這樣做?我百思不解,如果換成我肯定會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
“你這樣下去,將來沒準兒會成為一個故事家的。”那時候,我還不清楚故事家其實就是作家。我說這話時,心裏隱隱泛起幾分對鄭成的嫉妒。鄭成當時的表情很嚴肅,並沒有絲毫喜悅,相反倒有幾分傷感。
“我這個兒子太內向了,要是跟小威似的就好了。”有一天,鄭成的爸爸來串門,憂心忡忡地對我父母說。鄭伯伯是東方鑄鐵廠的老鍛工,據說他是整個廠裏唯一不盜竊的工人,廠長大會小會表揚他,什麼愛廠如家啦、甘當老黃牛、革命的螺絲釘啦。
“還是鄭成好啊,老實穩重。”媽媽一半謙虛,一半真心實意地說,“小威成天給我們惹禍,打掃都打掃不過來。”
初中一年級元旦,學校裏舉行講故事比賽,每個學生都可以報名。鄭成沒有報名,也沒有老師認為他能行。我自然不會放棄這樣出風頭的機會了。故事的題目是臨時抽簽產生的,我抽到了“母愛”這個題目。我想起了鄭成寫的那篇關於母親的故事,就憑著記憶把它背了出來。我聲情並茂,娓娓訴說,當講到鄭成也就是“我”做夢給媽媽暖腳的地方,眼淚法然而下。我看見台下的女老師和女同學們紛紛掏出手絹擦眼淚,老校長也摘下眼鏡掏出手絹擦眼鏡,擦完了眼鏡又擦眼淚。我偷偷掃了一眼鄭成,他嘴巴張得老大,愣在那裏。我的故事講完了,掌聲和鮮花潮水一般把我淹沒了。
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林麗美紅著眼睛問我:“劉小威,你沒有媽媽嗎?”
我的臉一紅,結結巴巴地說:“有……有……講故事嘛,講故事……”這時,鄭成已經不見了。
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死了媽媽的是自己,不是鄭成。
好多年過去了,我才意識到:講述別人的不幸近乎無恥。當時,我卻為此沾沾自喜。
我憑著一個別人的故事,獲得了那次比賽的一等獎。這是我一生榮譽的頂點,也可以看成是恥辱的頂點。從那之後,我和鄭成的友誼也宣告破滅了。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情,我們恐怕誰也不認識誰了。
林麗美老師不知道從哪裏得知了事情的真實情況,狠狠批評了我。她後來在我的操行評語中寫道:“該生想象力豐富,語言表達能力強,但不夠誠實。”
一針見血認
我想,一定是鄭成揭發的,從此對他懷恨在心我並沒想到,班裏不是隻有我有那本《故事大王》。
一天下午放學後,鄭成跟在我身後。雖然我倆同歲,但他長得瘦瘦小小,比我矮半頭。他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藍褂子,背著一隻破舊的黃書包,頭發亂糟糟的。真應了那首歌裏唱的:世上隻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棵草。我站住,他也站住。我回頭去看,他忙扭頭去看牆上的壁報欄,嘴裏還念念有詞。
“神經病!”我暗罵。馬上要到街心公園了,公園前麵兩條岔路,我家向左,鄭成家向右。這時,鄭成突然喊了起來:“劉小威,等等我,劉小威,你站住。”
我愣愣地站住,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來,腮幫子鼓鼓的,顯然是好不容易才鼓足了勇氣說出口:“我們和好吧!”
望著他飽含期待的眼睛,我不知道哪根筋出了問題,居然惡狠狠地冒出這樣一句話:“去你媽的!”
說完,我轉身就跑,甚至沒敢看鄭成的表情。我跑出老遠,仍能感覺到鄭成呆呆地站在原地沒有動。
我跑到自己家胡同口,裏麵正好有個女人走出來,我的頭嗡的一聲:“彩姨,饒了我,饒了我!”身子一軟,就要跪下去。
那個女人“啊”了一聲,扶住我:“這是誰家的孩子?”
那個女人我從來沒見過,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彩姨變的,頭上冒出一層冷汗。
鑄鐵廠後麵有一口大水塘,水塘與護城河相通,水質清澈透明。夏天到了,我和王小勇、趙義武經常抱著西瓜下塘遊泳。我們拿著西瓜當水球拋來拋去,玩膩了就用“鐵砂掌”劈開,冊得四分五裂。吃,完了西瓜,將西瓜皮隨手一丟,它們漂浮在水麵上,像一雙雙綠底紅拖鞋,實在好看。
趙義武的水性真好,一個猛子能紮一二百米,他從水塘的北岸下去,直到南岸冒出頭來。這個塘裏已經快盛不下他了。
有時,他在遠處猛地沉沒下去。湖麵漸漸變得很靜,我和王小勇一起喊他,沒人回答,隻有岸邊樹上的知了聆噪著。六月天,孩子臉,說變就變。天突然就陰了下來,蟬聲頓時也低了,漫天烏雲,一副山雨欲來的樣子,我們都感到有些害怕。突然,一個大水花從我身邊冒了上來,嚇得我驚叫起來。正是趙義武,他臉憋得捏青,狂笑著,脖子上的筋一跳一跳的,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雪白雪白。不知道為什麼,他那樣子總讓我感到由衷的恐懼。
這似乎是趙義武最高興的時刻。他自己也承認:“潛水會上癮,一次比一次想在水下待的時間更長。”
“怎麼樣才能在水底下待得更長? 仲我問。
他想了想,詭黯地笑笑:“身上綁上塊大石頭,就這樣”說著,他“咕咚”一聲又沉了下去。這次,他果然比上次待的時間更長,隻是沒有動地方。因為他身上綁上了石頭。
趙義武再次浮出水麵,我問他:“水底下有什麼?”
他興致索然地抹了一把臉:“沒什麼好看的,除了水還是水。”
對於這個答案,我深感失望。趙義武沉溺於潛水行為本身,而我則是對水下的世界充滿好奇。我喜歡潛水,但隻能潛很短的一會兒,而且不敢動。我曾經在水下壯著膽子睜開眼睛,隻能看見一片模糊的苔醉般的綠色包裹著我醜陋的身體。遠遠地,遊弋著幾點亮光,是一群小魚。我想把它們看得更清楚一些,怎奈肺活量不夠,隻得探出水麵,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有時,我滿以為在水下已經待了一天一夜一年一輩子,我認識的人都已老死,國家不知道發展到了哪朝哪代。可出來時太陽還掛在原先那個地方,真叫人失望。我每次都下意識地想自己哪怕再多待一會兒就死了,然而每次都仍然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