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浮萍,一朵蓮花,都足以讓我感世傷懷。一隻小蝦遊過我身邊,我一把抓起它,回回個扔進嘴裏。
“生吃魚來活吃蝦,生吃魚來活吃蝦……”王小勇嘟嘟嚷嚷地遊了過來,仰麵朝天地躺在水麵上,學鯨魚從鼻孔裏往外噴水。
“撲通!”水麵上泛起一個大水花,那是趙義武又在挑戰自己的極限。
陽光明晃晃地照在水麵上,金色的漣漪一圈圈蕩漾開來。我昏昏欲睡。
水塘的西邊是一片深水區,傳說那裏有一眼古井,蘆葦長到那裏突然斷開了。從岸邊高處可以清楚地看見,那裏有一個又圓又大的黑印。可就在深水區的中央,懸浮著一座小小的茶壺蓋形狀的孤島,青石累累的崖壁上獵獵晃動著叢叢蒲草,透露出幾許神秘幾許蒼涼。傳說那裏曾經死過一個人,還有的說得更神,說那裏通著海眼。總而言之,那裏是我們玩耍的邊界,誰也不曾去過。
可是,有那麼一天,我和王小勇突然吃飽了撐的跟趙義武打起賭來,問他敢不敢到那深水裏去。
趙義武先是一怔,隨即笑道:“那有什麼不敢?”
“我們賭一把吧。”王小勇說。
“賭什麼?”“賭王老六家的一隻燒鵝!”我流著口水。在臨河城,王老六家的燒鵝赫赫有名。皮薄酥脆,色香味俱全。王小勇說:“外加一瓶啤酒!”“好,一言為定!”
趙義武說著揮動雙臂向那邊奮力遊去,遊到蘆葦消失之處,翻了一個跟頭就沉了下去,水麵上冒出一連串泡泡。
過了很久,水麵上沒有一絲反應,我和王小勇麵麵相覷,都不由得心生恐懼。畢竟那個地方誰也沒去過,遠遠望去,那邊黝黑的水麵就讓人心裏發毛。我們甚至開始後悔跟他打這個賭。
然而事實證明我們的擔憂完全是多餘的,我們再次舉目望去的時候,驚訝地看見趙義武正站在那座孤島上跳躍著向我們揮手:“喂,你們看,這是什麼!”他高舉著右手,一道清憐憐的寒光耀得我們睜不開眼睛。
趙義武的手上戴著的是一枚戒指,上麵生滿了綠色的銅鏽。
“哪來的?”我和王小勇齊聲問。
“下麵來的。”
“下麵?下麵是什麼?”
趙義武說,他一個猛子紮下去,下麵居然是一座好大的宮殿,宮殿裏躺著一個穿著金盔銀甲的死屍。他本來想把那件愷甲剝下來,可沒有力氣,隻好把他手上的戒指摘了下來。
“什麼愷甲?”我問。
“金閃閃、亮晶晶的。”趙義武說。
“金縷玉衣! ”我脫口而出。
“什麼?”輪到他們兩個一起問我了。
我當然知道這是什麼了,幾年前,在一年一度的秋季物資交流會上,一個來自南方的馬戲團帶來一具據說是西漢時期的古屍進行展覽,古屍身上就穿著這樣一件金絲和玉片編織成的衣服。“王小勇?你忘了,我們起去的呢!”在我的提示下,王小勇也想起來了。
每年到了秋冬交會時節,臨河城中心廣場上都會支起一頂頂插有五顏六色彩旗的帳篷。那是一個個流動馬戲團,一年一次把歡樂帶給臨河城的人民。腰纏蟒蛇、身著泳裝的女人當街吃喝,對麵的台子上,幾個年齡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少女正在起勁地跳著大腿舞,嘴裏嚎著“阿裏阿裏巴巴,阿裏巴巴是個決樂的青年,哦,哦,芝麻開門,芝麻開門……”在一口巨大的鐵桶中,表演空中飛人的車手把腳底的風火輪磨得嘈嘈響,前排的觀眾情不自禁地捂住耳朵。頭戴花帽的小醜轉動手裏的佩鈴小鼓,逗引笨拙的狗熊跳舞。機靈的猴子搶過一個孩子頭上的帽子,戴到自己頭上,飛快地爬到欄杆的頂端,隔著絲網向外麵的路人姚牙咧嘴。那個丟了帽子的孩子,隻哭了一聲,就被一個赤腳攀刀山的好漢吸引過去。而另一邊,身穿黑色繡花緊身衣、手持一根長竹竿的雜技演員正在表演走鋼絲,她跳起來打一個劈叉,露出猩紅的褲權。
“千古奇觀,二元一位!千古奇觀,二元一位!”
這個尖厲、半男半女的聲音來自帳篷門口一隻落地式收音機模樣的箱子,箱子口朝外敞開,裏麵一顆碩大的人頭。沒有身子,隻有一顆頭。這顆人頭滿頭金發,鼻子碩長,擠眉弄眼吐舌頭,一刻都閑不住。舌頭上還打著銀釘,每次吐出來都引起人們的驚叫。
我和王小勇繞過守門人,偷偷掀起網牆,鑽進黑漆漆散發著嗆鼻氣味的油布帳篷,立刻被一片嘈雜淹沒。我們走進去不久,就看見我爸爸,他正趴在一名舞女的大腿下,望著她的紅色三角褲口涎直流。
爸爸看見我們,毫不含糊地笑笑。
我們裝作沒看見,沒理他。
“你爸武好色了!”王小勇趴在我耳朵上說。
“滾吧,”我將他推開,“不好色叫男人嗎?你爸說不定更好色!”
“說的也是,可惜我爸早他媽的死球了!”王小勇若有所悟。
那具千年古屍,靜靜地躺在一口玻璃棺材裏。身穿一件金光耀眼的衣服,隻露著一雙幹枯的鳥爪,一張近似骸鏤的臉和兩隻黑洞洞的眼窩,根本分不出性別。所有裸露的地方都呈現出黯淡的古銅色,殘存的皮膚緊緊箍在骨頭上,像是一層玻璃膩子。手持電喇叭的豔麗小姐介紹說,這是漢代的一位王,身上穿的是用三千六百片玉片、一千八百克金絲做成的衣服。她指指棺材旁標簽上的字:“偌,這就是國寶中的國寶金縷玉衣!”
這件金縷玉衣深深地吸引了我,它上麵的每一個玉片,都像一麵小鏡子,折射出不可思議的光。那比頭發還細的金線,仿佛並不真的存在,而是一縷縷光束。即使後來我知道了那隻是一件用銅絲和玻璃製成的度品,仍然不能將它從記憶裏剝離出來。它那迷人的光輝,似乎在隱隱召喚我。
“要不,你們兩個跟我一起下去,我們一塊把那件你說的什麼衣,對,金縷玉衣剝下來,我們就發了。”喝著啤酒,吃著王老六燒鵝,趙義武的眼裏閃著光。
我和王小勇都一哆嗦:“不,我們不去。”
“膽小鬼,”趙義武歎了一口氣,“可惜我一個人辦不了。”
我們三人達成協議,誰也不能把池塘下麵有寶貝的事情說出去,不然的話,用趙義武的話來說就是“不得好死!”
這個毒誓徹底封住了我們的嘴,從那以後,我們三個人之間也不再談論水底下的事情。
那天,我們上了岸,光著身子坐在水塘南邊的閘口上吃西瓜。驕陽把我們的皮膚曬成了古銅色,仿佛是古代英雄的塑像。我們托著紅沙瓤的西瓜,邊吃邊聊,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女人身上。
“女人每個月都會流血。”趙義武說。
“這我知道,,我不懂裝懂,“原先我家和對門的四奶奶家共用一個廁所,她每次拉完大便,坑裏都一攤血。”
趙義武和王小勇都笑了:“媽的,我說的是那個地方。”
趙義武說著撿起一根木棍,在旁邊泥地上畫了一個光著屁股的女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大圓圈套一個倒三角形,很像畢加索那種風格。然後,他把樹棍往那個女人兩腿間也就是倒三角中間有力一戳,很流氓地說了一句:“日!”
我和王小勇都笑了,我感覺那根木棍就是我的那玩意兒,它一下子就直了。學了生理衛生課,我知道它是海綿體做的,能伸能縮,就是不能折疊。
趙義武最喜歡的女人是我的語文老師兼級部團支書林麗美。林麗美一米六五的個子,身材健美,喜歡穿一條紅裙子,胸前鼓鼓囊囊的兩個肉團,走起路來屁股一扭一扭的。
“嘖嘖,別提多帶勁了!”
然後,他又指了指王小勇和我:“你倆,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王小勇喜歡李珍!”我嚷起來。
王小勇捶我一拳:“一邊去!”
趙義武讚許地點點頭:“嗯,那是個騷貨!”
接著,他又問我:“你呢?”
我沒有勇氣把我的心上人說出來,隻能繞著彎說:“我喜歡眼睛大大的,瘦瘦的,愛蹦愛跳的。”
當時,正好有一隻蜻蜓落到我的腳尖上。趙義武說:“我知道了,你喜歡蜻蜓。”
王小勇覺著趙義武給他出了氣,扯著脖子笑了起來。從那以後,他隻要一看見蜻蜓就說:“劉小威,你媳婦來了。”
我倒覺著趙義武說的沒錯,我喜歡的那個女孩就像一隻蜻蜓。
吃完了西瓜,趙義武躺在水閘上,由王小勇撂著他的腿,做仰臥起坐。他一口氣做了七十個,然後他又給王小勇撂著腿,王小勇隻做了二十五個。我在旁邊哈哈大笑,把王小勇氣火了:“你笑!有本事你也做做,你還不如我呢!”
“做就做,你怎麼知道我不如你?”我將汗衫一脫,光著膀子躺在太陽曬了一天滾滾發燙的水泥板上。
王小勇使勁德著我的腳脖子。“別給我德斷了!”我說。他嘿嘿一笑,力道卻絲毫不減。我做了二十個就沒力氣了,可是我想到不能讓趙義武看笑話,就咬緊牙齒拚命堅持著,“二二、二三、二四二五!”王小勇把手一鬆,我的身體又翻了上來:“二六!”
“這個不算!”王小勇說,“這是耍賴皮!”
“誰說不算?”我高興地嚷著,我知道自己不是為戰勝了王小勇興奮,是為戰勝了內心裏對趙義武無時無刻不有的畏懼。
王小勇起身衝著水裏撒尿的空,趙義武把我拉到一邊,說要交給我一個任務。我以為要我單獨行動,心裏頓時很緊張。沒想到,他是要我給林麗美捎個信,請她明天晚上看電影。電影演的是《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票提前都買好了。
我一愣:“你怎麼不讓王小勇去?”
“他幹這事不合適。”
我想不出自己怎麼就比王小勇合適,但得到趙義武的信任,還是很高興。加上趙義武連唬帶嚇,最後欣然接受下來,學著霓虹燈下的哨兵打了一個敬禮:“請首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