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頭一節課就是語文課,講的是減克家的《有的人》。“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一”什麼亂七八糟,我都被繞暈了。我耐住性子,一個勁兒地衝林麗美笑,笑得她莫名其妙。下課後,我跟在林麗美屁股後麵。她回過頭來,一臉狐疑:“你有事嗎?”
“有,有……”我結結巴巴地說,“林老師,有人讓我給你送電影票。”
林麗美一愣,看著我手裏的票:“誰?”
“他不讓我說,你去了就知道了。”
林麗美鼻子裏“哼”了一聲:“肯定不是個好東西。你告訴他,有本事親自來找我,支使個吃屎的孩子算什麼能耐?”最後又說:“還有你,從小不學好,長大了還不知道什麼樣呢!”
我被她訓得灰頭灰腦,垂頭喪氣地回去交差。趙義武一聽,想了半天,臉上露出了笑容:“哦,她這是考驗我有沒有這個勇氣,我接受考驗!”
下午放學時,趙義武在學校門口攔住了林麗美:“請問,您是林麗美老師吧?”
林麗美打量著這個戴墨鏡、穿花褂喇叭褲的青年,說話的聲音都沙啞了:“我……我是林麗美,你是哪位?”
趙義武摘下墨鏡,兩隻胳膊往胸前一抱,微微一笑,接著說:“我是東方鑄鐵廠的,我的名字叫趙義武,今天晚上想請您看一場電影,電影的名字是……”
沒等趙義武說出“被愛情遺忘的角落”,林麗美立刻想起了上午的事,條件反射般地喊了起來:“我不去!”
她這一喊,把周圍人們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趙義武胸有成竹地說:“就這麼說定了,七點不見不散。”說著,他把電影票硬塞到了林麗美的手裏。
林麗美像被燙了一下,手一抖,把票揚到了他臉上:“滾!臭流氓!”聲音都發顫了。說完,甩著大辮子,扭著屁股跑了。
趙義武一臉尷尬地站在那裏,回頭看見我和王小勇在那裏偷笑,惡狠狠地把眼一瞪:“笑什麼笑?”
不光我們兩個,周圍的人都在笑。眾目睽睽之下,趙義武把手裏的兩張電影票狠狠撕成碎片,衝著林麗美的背影大聲說道:“等著吧,我早晚把你給辦了!”
林麗美沒有回頭,但一定是聽見了,因為她跑得更快了。當時在場的人們都聽見了這句話,大家都很興奮。這麼漂亮的一個大美人,誰不盼著把她給辦了?
一個多星期以後的一天,晚上十點多,林麗美下了晚自習,騎著自行車回家,一路嘴裏哼著“金梭啊銀梭, 日夜在穿梭……”經過一片小樹林,剛好唱到“看誰織出最美的生活”時,車胎突然放炮了。她連忙下車,蹲下去看,突然有人從後麵抱住了她。她想喊,剛喊了一聲,嘴巴就被捂住了。那人抱起她,猿猴一般跳躍而去。到了樹林深處一片緩坡上,將她放倒在地。黑暗中,林麗美看不清對方的模樣,腦海中卻回響起了趙義武的那句威脅:“等著吧,我早晚把你辦了!”一陣巨痛過後,她昏迷了過去。
淩晨四點,林麗美在薄霧中凍醒過來,哭泣著,提著先被惡人撕破又被露水打濕的裙角,隻穿著一隻鞋跑回家去。林麗美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退休工人,膝下隻有她這麼一個寶貝閨女,平日裏疼愛有加,見到這情景,直嚇了一個半死。林麗美隻知道哭,問她什麼也不說,不喝水也不吃飯。老兩口從女兒裙子上的血跡中明白發生了什麼,免不了捶胸頓足跳腳大罵。
“誰幹的,你倒是說呀!”老頭子氣急敗壞中給了女兒一巴掌,女兒的哭聲驟然停止。她兩眼直直地盯著麵前的牆壁,夫婦倆下意識地回頭去看,仿佛上麵寫著凶手的名字。
這天傍晚,城關派出所就要下班的時候,一對老年夫婦帶著一個眼睛紅腫的姑娘走了進來。除了出差辦案的,當官的和老幹警也都已經回家了,隻留下一個剛從公安學校畢業的實習生值班。實習生一聽“強奸”立刻來了興致,他知道這是一出大案。在叫受害者填寫登記表時,他在一旁不停地問著一些專業性很強的問題:“你確定被強奸了嗎?強奸可分好幾種啊……”要知道,他可是學法律的呀。
林麗美被強奸的那天晚上,正好是趙義武的二十歲生日。我們三個人在西關飯店直喝到十點多,然後又去十字街玩了十盤台球。趙義武真是玩啥啥行,下象棋他能讓我個車馬炮,打台球他能讓我和王小勇倆一起上。
那晚的戰況勢均力敵,我和王小勇還想再玩,趙義武卻將手一擺:“不玩了,結賬!”
雖然是自己過生日,可趙義武的情緒卻不高。他身上有種特別的東西很吸引人,過了多少年,我才明白那其實就是憂鬱。他常常陷人憂鬱中,這時,我們看他就完全像是一個陌生人。剛才喝酒的時候,他甚至說了這樣一句話:“活著真長。”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消瘦又彪悍的年輕人分明是一個憂鬱的詩人。如今我年事已高,總結過去,終於理解了憂鬱是什麼憂鬱是青春的美德!
我們走出台球房,郵電局的掛鍾剛好敲了十二下。我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二天黃昏時分,我們三個照舊坐在那座舊水閘上吃西瓜。這時候,一輛警車呼嘯著從西側的土壩上開了過來。我和王小勇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就見趙義武把半拉西瓜往地上一扣,爬起來就跑。警車擦著我們的身邊飛馳而過,掀起的灰塵蒙住了我們的眼睛。趙義武一看跑不過去,轉身向河畔奔去。警車嘎的一聲停住,兩個警察動如脫兔地衝了過去。趙義武慌不擇路,跳進了幹水渠,沒跑幾步就被蘆葦絆倒,兩名警察追上去將其撂倒,銬起來帶走。
進了派出所,趙義武等明白了怎麼回事,不由連喊冤枉。
“不是你幹的你跑什麼?”
“我……我偷了廠裏的鐵,我以為你們是為這個。”
“嗬,還有盜竊,這可真是意外的收獲。”年輕的大學生警官充當記錄員,唯恐引不起別人注意。
負責主審的老警官把桌子一拍:“再說一遍,你昨天晚上幹什麼了?”
趙義武說:“昨天晚上我過生日,不信有王小勇、劉小威作證。”
因趙義武這句話,我和王小勇被傳喚進派出所,還沒進門,早已嚇得哆裏哆嗦。
“昨天晚上,你倆和他在一起了。”
“沒……沒有啊。”我們相互對望。
趙義武瞪大了眼睛:“你!我們不是在一起喝酒,最後還去打台球了?你們贏了五盤,我贏了五盤!”“沒有。”我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你們這倆狗東西!王八蛋!”趙義武憤怒地衝我們大罵。
“老實點!”實習警察狗仗人勢地狠狠踢了他一腳,然後對我們說,“小狗日的們,還不滾蛋!”毫無疑問,他已經出徒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猶豫著是否把它講出來。一個聲音卻一直在鼓勵我,講出來吧,憋在心裏更難受。那我就趁著激動的勁兒講出來吧,但難保將來不後悔。
其實,在趙義武被抓之前,我們就很少合夥偷盜了。我和王小勇都覺著趙義武又毒又狠,不想再和他搭夥,開始瞞著他鑽過地道來偷。有一次,剛好碰見他在裏麵,大家都很尷尬。可是,趙義武並沒有說什麼。
有一次,我們偷懶,不願意帶著貨鑽地道,兩個人抬著一塊鐵錠,喊聲“一、二、三”直接把一塊鐵錠隔著牆扔了出去。“咕咚”,牆外一聲悶響,緊連著一聲慘叫:“媽呀,我的頭啊!”就沉寂了。
我和王小勇嚇得拔腿就跑。穿過火紅的高爐車間,幾個正在做工的工人抄著扳手、鐵鉗叫喊著跑過來:“幹什麼的?”“別讓小偷跑了!”我偷眼一看,還好中間沒有鄭伯伯我們慌慌張張翻過半人高的防火牆,一頭紮進鑄鐵廠西牆根的下水道。我們蹬著齊膝深的汙水,顧不上躲避蚊蟲和蝙蝠的襲擊,跌跌撞撞、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找到一處明亮的井口,爭先恐後地爬了出來。這才發現置身於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一輛汽車幾乎是從我的腦袋上碾了過去。我們在大街上魂不守舍地逛了半天,直逛到馬路牙子上曬出柏油來。那個聲音一直在我耳朵裏像一隻小手晃動,我漸漸聽出了那是一個男孩的聲音,稍稍帶著一點蒼聲,年齡應該和我差不多。我們倚在電影院壁報欄前的柵欄上,無心去看那些花花綠綠的電影海報。最後,我們四目相視,彼此試探著說:“回去看看?”
我們回到鑄鐵廠東牆外的小馬路上,小馬路上沒有人,我們這才稍微有些輕鬆。走到地溝橋上,看到地上一片暗紅的血跡,血滲到了瀝青裏,已經凝固了。血跡旁一米左右,有一道硬物撞擊產生的白印,那塊鐵錠已經不知去向。我的心又開始坪悴亂跳。我不知道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是死是活,倒是那聲尖叫從此便時常從夢裏響起。我想那人一定死了,我殺死了一個從來沒見過麵的人。
我們垂頭喪氣地離開了鑄鐵廠,從那以後,我們再也沒去偷。不,我記錯了,後來還去過一次……
那天從派出所回來,我和王小勇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惶恐。我們覺著對不起趙義武,相約從此誰也不再提起他,想從此將他忘記。就像那個牆外的聲音,隻要忘記就等於沒有發生。
在我的想象當中,趙義武經過嚴刑拷打,最終被判流放到遙遠的西伯利亞。肯定不是西伯利亞,反正是很遠很蠻荒的一個地方,要麼就塔克拉瑪幹吧。林麗美得知這個消息後,放棄了工作放棄了家庭,義無反顧地陪伴他流放。因為,是她陷害了趙義武。我被自己的想象感動得直流淚,這個故事其實來源於我偷來的那本《世界名著故事》,準確地說來自車爾尼雪夫斯基和他的情人奧莉加。
那年我剛十五歲,已經知道了車爾尼雪夫斯基,是不是很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