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遼在函穀關的住處不大,院中有一處涼亭,周邊一片綠蔭,十分寫意。
脫去鎧甲,換上袖袍,張遼上馬有雄風,下馬有儒風,堪稱世間難得的儒將風采。
此時在涼亭之中,張遼提起酒壇,倒下兩杯,一杯推至與他對坐之人的眼前,而後他拿起杯子敬酒。
與張遼對坐之人是張頜,同樣斯文倜儻,一派儒雅,此時張頜絕不凶神惡煞,仇人見麵分外眼紅的情景沒有出現在二人身上。
張頜端起酒同樣敬向張遼,二人同時滿飲而下,如此往複,接連十杯酒下肚,二人麵不改色,張遼放下酒杯不再倒酒,輕聲道:“雋乂兄,沙場見。”
張頜起身拱手一禮,淡淡吐出二字:“再會。”
轉身離去,毫不拖泥帶水。
張遼望著張頜的背影若有所思,嘴角逐漸揚起。
他們是仇敵,他們在關中大戰時已然結成死對頭。
這並不影響他們彼此敬酒的誠意與飲酒時內心的痛快。
張頜可以暗中謀害張遼。
但張頜不屑為之。
張遼同樣也可以這樣做。
可張遼也鄙夷小人行徑。
他們要戰,要分出高下,要一決生死,最適合的舞台,是戰場。
光明正大輸給對方,不會是人生恥辱,隻會是遺憾。
用下三濫的手段贏了對方,不但沒有任何成就感,也將是人生汙點,悔恨一生。
張頜走後,典韋,許褚,甘寧,高順四人從屋中走來,在涼亭中相繼入座。
張頜是來告別,唯獨向張遼告別,所以其他幾人都刻意回避了張頜。
甘寧捏著酒杯,看著張遼玩味道:“文遠似乎對張頜另眼相看?”
張遼答非所問,望向他處。
“人生在世,能有一勁敵,豈不是快事?”
甘寧等人都未曾與張頜有過交鋒,對張頜的印象並不深刻,尤其是袁紹麾下顏良的大名要遠遠高於張頜。
“哦?既然文遠如此看重張頜,為何不勸說他投身主公帳下?袁紹對張頜似乎不放心。”
高順不沾酒,不妨礙他與同僚們一同談天論地。
實際上有很多名將名士都懷才不遇,或者說明珠暗投,劉表帳下比比皆是,公孫瓚也錯過了趙雲……
張遼可以策反張頜,卻不會這麼做。
如果張頜是容易被策反背主之人,那麼他也就不配張遼發自內心的敬重。
就算是久負盛名用兵如神的將領,假設他沒有氣節,也隻會遺臭萬年。
袁紹待張頜的確算不上推心置腹,卻也沒到能夠逼的張頜投敵的地步,張頜此時叛離袁紹集團,天下人隻會罵張頜忘恩負義,沒有袁紹,張頜什麼也不是,袁紹有張頜,本是如虎添翼,至於能不能知人善任,是袁紹的問題,張頜既然是臣,在袁紹沒有逼得他走投無路前,忠貞不二是必須的。
改換門庭,是事關名節與毀譽的一件大事,絕不是想當然那麼簡單。
就事論事,呂布三番五次背主,他殺董卓,天下人拍手稱快,可他背叛丁原,卻隻有罵聲一片,天下人不會因為呂布沙場威風而改變這個看法,人中呂布聽在耳中,早已變味,這四個字,褒貶不一,天下人見仁見智了。
袁紹醒來後的第二日便帶著數千殘兵離開函穀關,踏上返回河北的旅程。
郭嘉對袁紹開誠布公,在這一刻,郭嘉不是虛與委蛇,他的態度,決定袁紹生死,郭嘉根本沒必要惺惺作態。
現在,郭嘉就是希望袁紹能吃能睡,身體康健,養足精神後回到河北去與曹操針鋒相對大幹一場。
袁紹急於離去,他是有著三分危機感和七分無顏麵對郭嘉的初衷。
他被曹操設計了,又被郭嘉打得落花流水,他這個四世三公天下第一諸侯還有什麼臉麵站在郭嘉麵前?哪怕郭嘉不折辱他,不羞辱他,甚至對袁紹有著最起碼的尊重,袁紹心裏是有幾分感動,卻更加無地自容。
數千垂頭喪氣的將士離開函穀關,袁紹坐在馬車上,突然走出車廂,回首西顧,明媚陽光下,函穀關巍峨如山,袁紹神情複雜地歎氣道:“郭奉孝,世間罕見的英傑啊!”
郭圖許攸等人點頭附和袁紹的感歎。
沮授騎在馬上,撫須也望向漸行漸遠的函穀關。
他知道,郭嘉放袁紹離去的打算是讓袁紹跟曹操拚個你死我活。
這是謀略。
但是,反過來想,這對袁紹是一份終生難忘的恩情!
言與行是兩碼事。
天下有幾人能夠在頃刻間與不死不休的仇敵化幹戈為玉帛?
郭嘉能放下關中大戰的仇怨,能在瞬間與袁紹從仇敵變為朋友,能在手刃袁紹的抉擇前選擇了放棄,這一份魄力和遠見,沮授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