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涕淚一身遙

——杜甫

孤雁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

誰教你拋棄了舊侶,

拆散了陣字,

流落到這水國底絕塞,

拚著寸磔的愁腸,

泣訴那無邊的酸楚?

啊!從那浮雲底密幕裏,

迸出這樣的哀音;

這樣的痛苦!這樣的熱情!

孤寂的流落者!

不須叫喊得喲!

你那沉細的音波,

在這大海底驚雷裏,

還不值得那濤頭上

濺破的一粒浮漚呢!

可憐的孤魂啊!

更不須向天回首了。

天是一個無涯的秘密,

一幅藍色的謎語,

太難了,不是你能猜破的。

也不須向海低頭了。

這辱罵高天的惡漢,

他的鹹鹵的唾沫

不要漬濕了你的翅膀,

粘滯了你的行程!

流落的孤禽啊!

到底飛往那裏去呢?

那太平洋底彼岸,

可知道究竟有些什麼?

啊!那裏是蒼鷹底領土——

那鷙悍的霸王啊!

他的銳利的指爪,

已撕破了自然底麵目,

建築起財力底窩巢。

那裏隻有銅筋鐵骨的機械,

喝醉了弱者底鮮血,

吐出些罪惡底黑煙,

塗汙我太空,閉熄了日月,

教你飛來不知方向,

息去又沒地藏身啊!

流落的失群者啊!

到底要往那裏去?隨陽的鳥啊!光明底追逐者啊!不信那腥臊的屠場,

黑黯的煙灶,

竟能吸引你的蹤跡!

歸來罷,失路的遊魂!

歸來參加你的伴侶,

補足他們的陣列!

他們正引著頸望你呢。

歸來偃臥在霜染的蘆林裏,

那裏有校獵的西風,

將茸毛似的蘆花,

鋪就了你的床褥

來溫暖起你的甜夢。

歸來浮遊在溫柔的港漵裏,

那裏方是你的浴盆。

歸來徘徊在浪舐的平沙上,

趁著溶銀的月色,

婆娑著戲弄你的幽影。

歸來罷,流落的孤禽!

與其盡在這水國底絕塞,

拚著寸磔的愁腸,

泣訴那無邊的酸楚,

不如振翅回身歸去罷!

啊!但是這不由分說的狂飆挾著我不息地前進;

我腳上又帶著了一封信,

我怎能拋卻我的使命,

由著我的心性

回身振翅歸去來呢?

太平洋舟中見一明星

鮮豔的明星哪!——

太陰底嫡裔,

月兒同胞的小妹——

你是天仙吐出的玉唾,

濺在天邊?

還是鮫人泣出的明珠,

被海濤淘起?

哦!我這被單調的浪聲

搖睡了的靈魂,

昏昏睡了這麼久,

畢竟被你喚醒了哦,

燦爛的寶燈啊!

我在昏沉的夢中,

你將我喚醒了,

我才知道我已離了故鄉,

貶斥在情愛底邊徼之外——

飄簸在海濤上的一枚釣餌。

你又喚醒了我的大夢——

夢外包著的一層夢!

生活呀!蒼茫的生活呀!

也是波濤險阻的大海喲!

是情人底眼淚底波濤,

是壯士底血液底波濤。

鮮豔的星,光明底結晶啊!

生命之海中底燈塔!

照著我罷!照著我罷!

不要讓我碰了礁灘!

不要許我越了航線;

我自要加進我的一勺溫淚,

教這淚海更鹹;

我自要傾出我的一腔熱血,

教這血濤更鮮!

火柴

這裏都是君王底

櫻桃豔嘴的小歌童:

有的唱出一顆燦爛的明星,

唱不出的,都拆成兩片枯骨。

玄思

在黃昏底沉默裏,

從我這荒涼的腦子裏,

常進出些古怪的思想,

不倫不類的思想;

仿佛從一座古寺前的

塵封雨漬的鍾樓裏,

飛出一陣猜怯的蝙蝠,

非禽非獸的小怪物。

同野心的蝙蝠一樣,

我的思想不肯隻爬在地上,

卻老在天空裏兜圈子,

圓的,扁的,種種的圈子。

我這荒涼的腦子

在黃昏底沉默裏,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仿佛同些蝙蝠一樣。

我是一個流囚

我是個年壯力強的流囚,

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麼罪。

黃昏時候,

他們把我推出門外了,

幸福底朱扉已向我關上了,

金甲紫麵的門神

舉起寶劍來逐我;

我隻得闖進縝密的黑暗,

犁著我的道路往前走。

忽地一座壯閣底飛簷,

象隻大鵬底翅子

插在浮漚密布的天海上:

字格的窗欞裏

瀉出醺人的燈光,黃酒一般地釅;

哀宕淫熱的笙歌,

被激憤的檀板催窘了,

螺旋似地錘進我的心房:

我的身子不覺輕去一半,

仿佛在那孔雀屏前跳舞了。

啊快樂——嚴懍的快樂——

抽出他的譏誚的銀刀,

把我刺醒了;

哎呀!我才知道——

我是快樂底罪人,

幸福之宮裏逐出的流囚,

怎能在這裏隨便打溷呢?

走罷!再走上那沒盡頭的黑道罷!

唉!但是我受傷太厲害;

我的步子漸漸遲重了;

我的鮮紅的生命,

漸漸染了腳下的枯草!

我是個年壯力強的流囚,

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麼罪。

寄懷實秋

淚繩捆住的紅燭

已被海風吹熄了;

跟著有一縷猶疑的輕煙,

左顧右盼,

不知往那裏去好。

啊!解體的靈魂喲!

失路底悲哀喲!

在黑暗底嚴城裏,

恐怖方施行他的高壓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