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底屍肉在那裏倉皇著,
仿佛一隻喪家之犬呢。
蓮蕊間酣睡著的戀人啊!
不要滅了你的紗燈:
幾時珠箔銀絛飄著過來,
可要借給我點燃我的殘燭,
好在這陰城裏麵,
為我照出一條道路。
燭又點燃了,
那時我便作個自然的流螢,
在深更底風露裏,
還可以逍遙流蕩著,
直到黎明!
蓮蕊間酣睡著的騷人啊!
小心那成群打圍的飛蛾,
不要滅了你的紗燈哦!
晴朝
一個遲笨的晴朝,
比年還現長得多,
象條懶洋洋的凍蛇,
從我的窗前爬過。
一陣淡青的煙雲
偷著跨進了街心……
對麵的一帶朱樓
忽都被他咒入夢境。
栗色汽車象匹驕馬
休息在老綠陰中,
瞅著他自身的黑影,
連動也不動一動。
傲霜的老健的榆樹
伸出一隻粗胳膊,
拿在窗前底日光裏,
翻金弄綠,不奈樂何。
除外了一個黑人
銜草,刮刮地響聲漸遠,
再沒有一息聲音——
和平布滿了大自然,
和平蜷伏在人人心裏;
但是在我的心內
若果也有和平底形跡,
那是一種和平底悲哀。
地球平穩地轉著,
一切的都向朝日微笑;
我也不是不會笑,
淚珠兒卻先滾出來了。
皎皎的白日啊!
將照遍了朱樓底四麵;
永遠照不進的是——
遊子底漆黑的心窩坎:
一個厭病的晴朝,
比年還過得慢,
象條負創的傷蛇,
爬過了我的窗前。
記憶
記憶漬起苦惱的黑淚,
在生活底紙上寫滿蠅頭細字;
生活底紙可以撕成碎片,
記憶底筆跡永無磨滅之時。
啊!友誼底悲劇,希望的挽歌,
情熱底戰史,罪惡的供狀——
啊!不堪卒讀的文詞哦!
是記憶底親手筆,悲哀的舊文章!
請棄絕了我罷,拯救了我罷!
智慧喲!鉤引記憶底奸細!
若求忘卻那悲哀的文章,
除非要你赦脫了你我的關係!
太陽吟
太陽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陽!
又逼走了遊子底一出還鄉夢,
又加他十二個時辰底九曲回腸!
太陽啊,火一樣燒著的太陽!
烘幹了小草尖頭底露水,可烘得幹遊子底冷淚盈眶?
太陽啊,六龍驂駕的太陽!
省得我受這一天天底緩刑,
就把五年當一天跪完那又何妨?
太陽啊——神速的金烏——太陽!
讓我騎著你每日繞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見一次家鄉!
太陽啊,樓角新升的太陽!
不是剛從我們東方來的嗎?
我的家鄉此刻可都依然無羔?
太陽啊,我家鄉來的太陽!
北京城裏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罷?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樣!
太陽啊,奔波不息的太陽!
你也好象無家可歸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樣地不堪設想!
太陽啊,自強不息的太陽!
大宇宙許就是你的家鄉罷。
可能指示我我底家鄉底方向?
太陽啊,這不象我的山川,太陽!
這裏的風雲另帶一般顏色,
這裏鳥兒唱的調子格外淒涼。
太陽啊,生活之火底太陽!
但是誰不知你是球東半底情熱,
同時又是球西半底智光?
太陽啊,也是我家鄉底太陽!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鄉,
便認你為家鄉也還得失相償。
太陽啊,慈光普照的太陽!
往後我看見你時,就當回家一次:
我的家鄉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憶菊
(重陽前一日作)
插在長頸的蝦青瓷的瓶裏,
六方的水晶瓶裏的菊花,
鑽在紫藤仙姑籃裏的菊花;
守著酒壺的菊花,
陪著螯盞的菊花;
未放,將放,半放,盛放的菊花。
鑲著金邊的絳色的雞爪菊;
粉紅色的碎瓣的繡球菊!
懶慵慵的江西臘喲;
倒掛著一餅蜂窠似的黃心,
仿佛是朵紫的向日葵呢。
長瓣抱心,密瓣平頂的菊花;
柔豔的尖瓣鑽蕊的白菊
如同美人底拳著的手爪,
拳心裏攫著一撮兒金粟。
簷前,階下,籬畔,圃心底菊花:
靄靄的淡煙籠著的菊花,
絲絲的疏雨洗著的菊花,——
金底黃,玉底白,春釀底綠,秋山底紫,
……
剪秋蘿似的小紅菊花兒;
從鵝絨到古銅色的黃菊;
帶紫莖的微綠色的“真菊”
是些小小的玉管兒綴成的,
為的是好讓小花神兒
夜裏偷去當了笙兒吹著。
大似牡丹的菊王到底奢豪些,
他的棗紅色的瓣兒,鎧甲似的,
張張都裝上銀白的裏子了;
星星似的小菊花蕾兒
還擁著褐色的萼被睡著覺呢。
啊!自然美底總收成啊!
我們祖國之秋底傑作啊!
啊!東方底花,騷人逸士底花呀!
那東方底詩魂陶元亮
不是你的靈魂底化身罷?
那祖國底登高飲酒的重九
不又是你誕生底吉辰嗎?
你不象這裏的熱欲的薔薇,
那微賤的紫蘿蘭更比不上你。
你是有曆史,有風俗的花。
啊!四千年的華胄底名花呀!
你有高超的曆史,你有逸雅的風俗!
啊!詩人底花呀!我想起你,
我的心也開成頃刻之花,
燦爛的如同你的一樣;
我想起你同我的家鄉,
我們的莊嚴燦爛的祖國,
我的希望之花又開得同你一樣。
習習的秋風啊!吹著,吹著!
我要讚美我祖國底花!
我要讚美我如花的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