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也兆征了生命的哀悲。

他少年的淚是連綿的陰雨,

暗中澆熟了酸苦的黃梅;

如今黑雲密布,雷電交加,

他的淚象夏雨一般的滂沛。

中途的悵惘,老大的磋跎,

他知道中年的苦淚更多,

中年的淚定似秋雨淅瀝,

梧桐葉上敲著永夜的悲歌。

誰說生命的殘冬沒有眼淚?

老年的淚是悲哀的總和;

他還有一掬結晶的老淚,

要開作漫天愁人的花朵。

末日

露水在筧筒裏哽咽著,

芭蕉的綠舌頭舐著玻璃窗,

四圍的堊壁都往後退,

我一人填不滿偌大一間房。

我心房裏燒上一盆火,

靜候著一個遠道的客人來,

我用蛛絲鼠矢喂火盆,

我又用花蛇的鱗甲代劈柴。

雞聲直催,盆裏一堆灰,

一股陰風偷來摸著我的口,

原來客人就在我眼前,

我眼皮一閉,就跟著客人走。

死水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

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

鐵罐上鏽出幾瓣桃花;

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

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

漂滿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們笑聲變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麼一溝絕望的死水,

也就誇得上幾分鮮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

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春光

靜得象入定了的一般,那天竹,

那天竹上密葉遮不住的珊瑚;

那碧桃;在朝暾裏運氣的麻雀。

春光從一張張的綠葉上爬過。

驀地一道陽光晃過我的眼前,

我眼睛裏飛出了萬支的金箭,

我耳邊又謠傳著翅膀的摩聲,

仿佛有一群天使在空中邏巡……

忽地深巷裏迸出了一聲清籟:

“可憐可憐我這瞎子,老爺太太!”

黃昏

黃昏是一頭遲笨的黑牛,

一步一步的走下了西山;

不許把城門關鎖得太早,

總要等黑牛走進了城圈。

黃昏是一頭神秘的黑牛,

不知他是那一界的神仙——

天天月亮要送他到城裏,

一早太陽又牽上了西山。

我要回來

我要回來,

乘你的拳頭象蘭花未放,

乘你的柔發和柔絲一樣,

乘你的眼睛裏燃著靈光,

我要回來。

我沒回來,

乘你的腳步象風中蕩槳,

乘你的心靈象癡蠅打窗,

乘你笑聲裏有銀的鈴鐺,

我沒回來。

我該回來,

乘你的眼睛裏一陣昏迷,

乘一口陰風把殘燈吹熄,

乘一隻冷手來掇走了你,

我該回來。

我回來了,

乘流螢打著燈籠照著你,

乘你的耳邊悲啼著莎雞,

乘你睡著了,含一口沙泥,

我回來了。

夜歌

癩蝦蟆抽了一個寒噤,

黃土堆裏鑽出個婦人,

婦人身旁找不出陰影,

月色卻是如此的分明。

黃土堆裏鑽出個婦人,

黃土堆上並沒有裂痕,

也不曾驚動一條蚯蚓,

或繃斷一根網繩。

月光底下坐著個婦人,

婦人的容貌好似青春,

猩紅衫子血樣的猙獰,

篷鬆的散發披了一身。

婦人在號淘,捶著胸心,

癩蝦蟆隻是打著寒噤,

遠村的荒雞哇的一聲,

黃土堆上不見了婦人。

心跳

這燈光,這燈光漂白了的四壁;

這賢良的桌椅,朋友似的親密;

這古書的紙香一陣陣的襲來;

要好的茶杯貞女一般的潔白;

受哺的小兒唼呷在母親懷裏,

鼾聲報道我大兒康健的消息……

這神秘的靜夜,這渾圓的和平,

我喉嚨裏顫動著感謝的歌聲。

但是歌聲馬上又變成了詛咒,

靜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賄賂。

誰希罕你這牆內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還有更遼闊的邊境。

這四牆既隔不斷戰爭的喧囂,

你有什麼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讓這口裏塞滿了沙泥,

如其他隻會唱著個人的休戚!

最好是讓這頭顱給田鼠掘洞,

讓這一團血肉也去喂著屍蟲,

如果隻是為了一杯酒,一本詩,

靜夜裏鍾擺搖來的一片閑適,

就聽不見了你們四鄰的呻吟,

看不見寡婦孤兒抖顫的身影,

戰壕裏的痙攣,瘋人咬著病榻,

和各種慘劇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賄,

我的世界不在這尺方的牆內。

聽!又是一陣炮聲,死神在咆哮。

靜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一個觀念

你雋永的神秘,你美麗的謊,

你倔強的質問,你一道金光,

一點兒親密的意義,一股火,

一縷縹渺的呼聲,你是什麼?

我不疑,這因緣一點也不假,

我知道海洋不騙他的浪花。

既然是節奏,就不該抱怨歌。

啊,橫暴的威靈,你降伏了我,

你降伏了我!你絢縵的長虹——

五千多年的記憶,你不要動,

如今我隻問怎樣抱得緊你……

你是那樣的橫蠻,那樣美麗!

發現

我來了,我喊一聲,迸著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