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網脈式的楮葉一片,

停泊在太平洋底白浪之間。

又誇道載歸來的戰艦商輪,

載著金的,銀的,形形色色的貨幣,

鐫著英皇喬治,美國總統林肯,

各國元首底肖像,各國底國名;

誇道西歐底海獅,北美底蒼隼,

俯首鍛翮,都在上國之前請命。

你們誇道東方的日耳曼,

你們誇道又一個黃種的英倫,——

哈哈!誇道四千年文明神聖,

俯首帖耳的墮入狗黨狐群!

啊!新的中華嗎?假的中華喲!

同胞啊!你們才是自欺欺人!

哦,鴻荒的遠祖——神農,黃帝!

哦,先秦的聖哲——老聃,宣尼!

吟著美人香草的愛國詩人!

餓死西山和悲歌易水的壯士!

哦,二十四史裏一切的英靈!

起來呀,起來呀,請都興起,——

請鑒察我的悲哀,做我的質證,

請來看看這明日的中華——

庶祖列宗啊!我要請問你們:

這紛紛的四萬萬走肉行屍,

你們還相信是你們的血裔?

你們還相信是你們的子孫?

神靈的祖宗啊!事到如今,

我當怨你們築起這各種城寨,

把城內文化底種子關起了,

不許他們自由飄播到城外,

早些將禮義底花兒開遍四鄰,

如今反教野蠻底荊棘侵進城來。

我又不懂這造物之主底用心,

為何那裏攤著荒絕的戈壁,

這裏架起一道橫天的蔥嶺,

那裏又停著浩蕩的海洋,

中間藏著一庭蓬萊仙境,

四周圍又堆伏著魍魎猩猩?

最善哭的太平洋!隻你那容積,

才容得下我這些澎湃的悲思。

最宏偉,最沉雄的哀哭者喲!

請和著我放聲號滔地哭泣!

哭著那不可思議的命運,

哭著那亙古不滅的天理——

哭著宇宙之間必老的青春,

哭著有史以來必散的盛筵,

哭著我們中華的莊嚴燦爛,

也許永遠永遠地煙消雲散。

哭啊!最宏偉,最沉雄的太平洋!

我們的哀痛幾時方能哭完?

啊!在麥壟中悲歌的帝子!

春水流愁,眼淚洗麵的降君!

曆代最傷心的孤臣節士!

古來最善哭的的勝國遺民!

不用悲傷了,不用悲傷了,

你們的喪失究竟輕微得很。

你們的悲哀算得了些什麼?

我的悲哀是你們的悲哀之總和。

啊!不料中華最末次的滅亡,

黃帝子孫最徹底的墮落,

畢竟要實現於此日今時,

畢竟在我自己的眼前經過。

哦,好蕭殺,好尖峭的冰風啊!

走到末路的太陽,你竟這般沮喪!

我們中華底名字鐫在你身上;

太陽,你將被這冰風吹得冰化,

中華底名字也將冰得同你一樣?

看啊!猖獗的冰風!狼狽的太陽!

哦,你一隻大碉,你從哪裏來的?

你在這鉛鐵的天空裏盤飛;

這八達嶺也要被你占了去,

築起你的窠巢,蕃殖你的族類?

聖德的鳳凰啊!你如何不來,

竟讓這神州成了惡鳥底世界?

雹雪重載的凍雲來自天涯,

推揎著,摩擦著,在九霄爭路,

好像一群激戰的天狼互相鏖殺。

哦,凍雲漲了,滾落在居庸關下,

蒼白的凍雲之海彌漫了四野,——

哎呀!神州啊!你竟陸沉了嗎?

長城啊!讓我把你也來撞倒,

你我都是贅疣,有些什麼難舍?

哦,悲壯的角聲,送葬的角聲,——

畫角啊!不要哀傷,也不要詛罵!

我來自虛無,還向虛無歸去,

這墮落的假中華不是我的家!

叫賣歌

朦朧的曲巷群鴉喚不醒,

東方天上隻是一塊黃來一塊青。

這是誰催著少婦上梳妝?——

“白蘭花!白蘭花!”

聲聲落入玻璃窗。

桐陰攤在八尺的高牆底,

“知了”停了,一陣飯香飄到書房裏。

忽把孩兒的午夢驚破了——

“薄荷糖!薄荷糖!”

小鑼兒在牆角敲。

市聲像沸水在銅壺裏響,

半壁金絲是竹簾篩進的淡斜陽。

這是誰遮斷先生的讀書聲?——

“老蓮蓬!老蓮蓬!”

滿擔清香挑進門。

黃昏要擁住全城安歇,

紛飛的蝙蝠仿佛是風摧落葉。

這時誰將神秘載滿老人心?——

你聽啦!你聽啦!

算命瞎子拉胡琴。

南海之神

——中山先生頌

一神之降生

炎風煽惑了齟齬的波浪;

海水熬成了一鍋熱油——

大波噬著小瀾,驚濤撲著駭浪。

妖雲在搖旗,迅雷在呐喊,

天是精銅的破鏡一麵;

世界要變成一場大血戰。

貝闕裏的老龍睡得不安,

仿佛聽見了一陣隱約的哭聲,

像是九霄雲外的哀鴻航過。

慈悲的淚在他臉上開成了珠花。

忽地他長嘯一聲——天昏地黑,

南海岸上一個嬰兒墜地了!

嬰兒醒了,呱呱的哭聲,

載滿了一個民族的悲哀。

嬰兒又睡了,沉默籠罩著宇宙。

於是蔚藍的高天是父的莊嚴,

蔥綠的大地是母的慈愛。

於是畏懼坐鎮在人之心上;

鳥兒的歌聲湧到喉間又吞下去了,

花瓣兒浮在空中不敢墜落……

一切的都斂息屏聲,

護持著這新生命的睡眠,

傾聽著這新脈搏的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