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這新時代的文學動向中,最值得揣摩的,是新詩的前途。你說,舊詩的生命誠然早已結束,但新詩——這幾乎是完全重新再做起的新詩,也沒有生命嗎?對了,除非它真能放棄傳統意識,完全洗心革麵,重新做起。但那差不多等於說,要把詩做得不像詩了。也對,說得更確點,不像詩,而像小說戲劇,至少讓它多像點小說戲劇,少像點詩。太多“詩”的詩,和所謂“純詩”者,將來恐怕隻能以一種類似解嘲與抱歉的姿態,為極少數人存在著。在一個小說戲劇的時代,詩得盡量采取小說戲劇的態度,利用小說戲劇的技巧,才能獲得廣大的讀眾。這樣做法並不是不可能的。在曆史上多少人已經做過,隻是不大徹底罷了。新詩所用的語言更是向小說戲劇跨近了一大步,這是新詩之所以為“新”的第一個也是最主要的理由。其它在態度上,在技巧上的種種進一步的試驗,也正在進行著。請放心,曆史上常常有人把詩寫得不像詩,如阮籍,陳子昂,孟郊,如華茨渥斯(Words-worth),惠特曼(Whitman),而轉瞬間便是最真實的詩了。詩這東西的長處就在它有無限度的彈性,變得出無窮的花樣,裝得進無限的內容。隻有固執與狹隘才是詩的致命傷,縱沒有時代的威脅,它也難立足。
每一時代有一時代的主潮,小的波瀾總得跟著主潮的方向推進,跟不上的隻好留在港汊裏幹死完事。戰國秦漢時代的主潮是散文。一部分詩服從了時代的意誌,散文化了,便成就了“楚辭”和初期的漢賦,成就了“鐃歌”,這些都是那時代的光榮。另一部分詩,如《郊祀歌》《安世房中歌》,韋孟“諷諫詩”之類,跟不上潮流,便成了港汊中的泥淖。
明代的主潮是小說,《先妣事略》,《寒花葬誌》和《項脊軒記》的作者歸有光,采取了小說的以尋常人物的日常生活為描寫對象的態度,和刻畫景物的技巧,總算是粘上了點時代潮流的邊兒(他自己以為是讀《史記》讀來了的,那是自欺欺人的話。),所以是散文家中歐公以來唯一頂天立地的人物。其他同時代的散文家,依照各人小說化的程度的比例,也多多少少有些成就,至於那般詩人們隻忙於複古,沒有理會時代,無疑那將被未來的時代忘掉。以上兩個曆史的教訓,是值得我們的新詩人書紳的。
四個文化同時出發,三個文化都轉了手,有的轉給近親,有的轉給外人,主人自己卻都沒落了,那許是因為他們都隻勇於“予”而怯於“受”。中國是勇於“予”而不太怯於“受”的,所以還是自己的文化的主人,然而也隻僅免於沒落的劫運而已。為文化的主人自己打算,“取”不比“予”還重要嗎?所以僅僅不怯於“受”是不夠的,要真正勇於“受”。讓我們的文學更徹底的向小說戲劇發展,等於說要我們死心塌地走人家的路。這是一個“受”的勇氣的測驗,也是我們能否繼續自己文化的主人的測驗。
過去記錄裏有未來的風色。曆史已給我們指示了方向——“受”的方向,如今要的隻是勇氣,更多的勇氣啊!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
說舞
一場原始的羅曼司
假想我們是在參加著澳洲風行的一種科羅潑利(Corro Borry)舞。
灌木林中一塊清理過的地麵上,中間燒著野火,在滿月的清輝下吐著熊熊的赤焰。現在舞人們還隱身在黑暗的叢林中從事化裝。野火的那邊,聚集著一群充當樂隊的婦女。忽然林中發出一種坼裂聲。緊跟著一陣沙沙的磨擦聲——舞人們上場了。闖入火光圈裏來的是三十個男子,一個個臉上塗著白堊,兩眼描著圈環,身上和四肢畫著些長的條紋。此外,腳踝上還係著成束的樹葉,腰間圍著獸皮裙。這時那些婦女已經麵對麵排成一個馬蹄形。她們完全是裸著的。每人在兩膝間繃著一塊整齊的鼠皮。舞師呢,他站在女人們和野火之間,穿的是通常的鼠皮圍裙,兩手各執一棒。觀眾或立或坐的圍成一個圓圈。
舞師把舞人們巡視過一遭之後,就回身走向那些婦女們。突然他的棒子一拍,舞人們就閃電般的排成一行,走上前來。他再視察一番,停了停等行列完全就緒了,就發出信號來,跟著他的木棒的拍子,舞人們的腳步移動了,婦女們也敲著鼠皮唱起歌來。這樣,一場科羅潑利便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