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似乎也沒有在第二個國度裏,像它在這裏發揮過的那樣大的社會功能。在我們這裏,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它是全麵的生活,維係封建精神的是禮樂,闡發禮樂意義的是詩,所以詩支持了那整個封建時代的文化。此後,在不變的主流中,文化隨著時代的進行,在細節上曾多少發生過一些不同的花樣。詩,它一麵對主流盡著傳統的嗬護的職責,一方麵仍給那些新花樣忠心的服務。最顯著的例是唐朝。那是一個詩最發達的時期,也是詩與生活拉攏得最緊的一個時期。

從西周到春秋中葉,從建安到盛唐,這中國文學史上兩個最光榮的時期,都是詩的時期。兩個時期各各拖著一條姿勢稍異,但同樣燦爛的尾巴,前者的是“楚辭”“漢賦”,後者的是五代宋詞。而這辭賦與詞還是詩的支流。

然則從西周到宋,我們這大半部文學史,實質上隻是一部詩史。但是詩的發展到北宋實際也就完了。南宋的詞已經是強弩之末。就詩本身說,連尤楊範陸和稍後的元遺山似乎都是多餘的,重複的,以後的更不必提了。我們隻覺得明清兩代關於詩的那許多運動和爭論,都是無味的掙紮。

每一度掙紮的失敗,無非重新證實一遍那掙紮的徒勞無益而已。本來從西周唱到北宋,足足二千年的功夫也夠長的了,可能的調子都已唱完了。到此,中國文學史可能不必再寫,假如不是兩種外來的文藝形式——小說與戲劇,早在旁邊靜候著,準備屆時上前來“接力”。是的,中國文學史的路線南宋起便轉向了,從此以後是小說戲劇的時代。

故事與雛形的歌舞劇,以前在中國本土不是沒有,但從未發展成為文學的部門。對於講故事,聽故事,我們似乎一向就不大熱心。不是教誨的寓言,就是紀實的曆史,我們從未養成單純的為故事而講故事,聽故事的興趣。我們至少可說,是那充滿故事興味的佛典之翻譯與宣講,喚醒了本土的故事興趣的萌芽,使它與那較進步的外來形式相結合,而產生了我們的小說與戲劇。故事本是民間的產物,不用諱言,它的本質是低級的。(便在小說戲劇裏,過多的故事成分不也當懸為戒條嗎?)正如從故事發展出來的小說戲劇,其本質是平民的,詩的本質是貴族的。要曉得它們之間距離很大,而距離是會孕育恨的。所以我們的文學傳統既是詩,就不但是非小說戲劇的,而且推到極端,可能還是反小說戲劇的。若非宗教勢力帶進來那點新鮮刺激,而且自己的歌實在也唱到無可再唱的了,我們可能還繼續產生些《韓非·說儲》,或《燕子丹》一類的故事,和《九歌》一類的雛形歌舞劇,但是,元劇和章回小說決不會有。然而本土形式的花開到極盛,必歸於衰謝,那是一切生命的規律,而兩個文化波輪由擴大而接觸到交織,以致新的異國形式必然要闖進來,也是早經曆史命運注定了的。異國形式也許早就來到了,早到起碼是漢朝佛教初輸入的時候,你可以在幾百年中不注意它,等到注意了之後,還可以延宕,躊躇個又一度幾百年,直到最後,萬不得已的,這才死心塌地,接受了吧!但那隻是遲早問題。反正自己的花無法再開,那命數你得承認。新的種子從外麵來到,給你一個再生的機會,那是你的福分。你有勇氣接受它,是你的聰明,肯細心培值它,是有出息,結果居然開出很不寒傖的花朵來,更足以使你自豪!

第一度外來影響剛剛紮根,現在又來了第二度的。第一度佛教帶來的印度影響是小說戲劇,第二度基督教帶來的歐洲影響又是小說戲劇(小說戲劇是歐洲文學的主幹,至少是特色),你說這是碰巧嗎?

不然。歐洲文化正如它的鼻祖希臘文化一樣,和印度文化,往大處看,還不是一家?這樣說來,在這兩度異鄉文化東漸的陳容中,印度不過是歐洲的頭,歐洲是印度的尾而已。就文化接觸的全盤局勢來看,頭已進來,尾的遲早必需來到,應該也是早已料到的事。第一度外來影響,已經由紮根而開花了,但還不算開到最茂盛的地步,而本土的舊形式,自從枯萎後,還不見再榮的跡象,也實在沒有再榮的理由。現在第二度外來影響,又與第一度同一種類,毫無問題,未來的中國文學還要繼續那些偉大的元明清人的方向,在小說戲劇的園地上發展。待寫的一頁文學史,必然又是一段小說戲劇史,而且較向前的一段,更為熱鬧,更為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