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的報道似乎不大準確。不是《抗戰詩選》而是作為二(千)五百年全部文學名著選中一部分的整個《新詩選》。也不僅是“選”而是選與譯——一部將在八個月後在英、美同時出版的《中國新詩選擇》。(譯的部分同一位英國朋友合作)我始終沒有忘記除了我們的今天外,還有那二三千年的昨天,除了我們這角落外還有整個世界。我的曆史課題甚至伸到曆史以前,所以我研究了神話,我的文化課題超出了文化圈外,所以我又在研究以原始社會為對象的文化人類學。(《人文科學學報》第二期有我一篇談圖騰的文章,若找得到,可以看看)關於《新詩選》部分,希望你能幫助我搜集點材料,首先你自己自《烙印》以來的集子能否寄一份給我?若有必要,我用完後,還可以寄還給你,其他求助於你的地方,將來再詳細寫信來。

本星期及下星期內共有三個講演,都是談詩的,我得準備一下,所以今天就此打住了。

頃候

撰安一多

十二月二十五日燈下

信裏所談的請不要發表,這些話隻好對你個人談談而已。千萬千萬。

《學術季刊》第二期有我的《莊子內篇校釋》可作讀《莊子》之助。又及。

《泥土的歌》已收到,隨後再談。

現在想想,如果新聞界有朋友,譯詩的消息可以告訴他們,因為將來少不了要向當代作家們請求合作,例如寄贈詩集和供給傳略的材料等等,而這些作家們我差不多一個也不認識。日來正在譯艾青,已成九首,此刻正在譯《他死在第二次》。也許在出書以前,先零星的寄到國外發表一部分,重慶的作家們也煩你替我先容□一下,將來我打算發出些表格請他們填填關於我寫傳略時需要的材料。

不用講今天的我是以文學史家自居的,我並不是代表某一派的詩人。唯其曾經一度寫過詩,所以現在有攬取這項工作的熱心,唯其現在不再寫詩了,所以有應付這工作的冷靜的頭腦而不至於對某種詩有所偏愛或偏惡。我是在新詩之中,又在新詩之外,我想我是頗合乎選家的資格的。這裏的朋友們正是這樣的鼓勵著我。重慶的朋友們想也有同感。

文學的曆史動向

人類在進化的途程中蹣跚了多少萬年,忽然這對近世文明影響最大最深的四個古老民族——中國、印度、以色列、希臘——都在差不多同時猛抬頭,邁開了大步。約當紀元前一千年左右,在這四個國度裏,人們都歌唱起來,並將他們的歌記錄在文字裏,給流傳到後代,在中國,“三百篇”裏最古部分——《周頌》和《大雅》,印度的《黎俱吠陀》(Rig-veda),《舊約》裏最早的“希伯來詩篇”,希臘的《伊利亞特》(Iliad)和《奧德賽》(Odyssey)都約略同時產生。再過幾百年,在四處思想都醒覺了。跟著是比較可靠的曆史記載的出現。從此,四個文化,在悠久的年代裏,起先是沿著各自的路線,分途發展,不相聞問,然後,慢慢的隨著文化勢力的擴張,一個個的胳臂碰上了胳臂,於是吃驚,點頭,招手,交談,日子久了,也就交換了觀念思想與習慣。最後,四個文化慢慢的都起著變化,互相吸收,融合,以至總有那麼一天,四個的個別性漸漸消失,於是文化隻有一個世界的文化。這是人類曆史發展的必然路線,誰都不能改變,也不必改變。

上文說過,四個文化猛進的開端都表現在文學上,四個國度裏同時迸出歌聲。但那歌的性質並非一致的。印度希臘,是在歌中講著故事,他們那歌是比較近乎小說戲劇性質的,而且篇幅都很長,而中國以色列則都唱著以人生與宗教為主題的較短的抒情詩。中國與以色列許是偶同,印度與希臘都是雅利安種人,說首同一係統的語言,他們唱著性質比較類似的歌,倒也不足怪。

中國,和其餘那三個民族一樣,在他開宗第一聲歌裏,便預告了他以後數千年間文學發展的路線。“三百篇”的時代,確乎是一個偉大的時代,我們的文化大體上是從這一剛開端的時代就定型了。文化定型了,文學也定型了,從此以後二千年間,詩——抒情詩,始終是我國文學的正統的類型,甚至除散文外,它是唯一的類型。賦,詞,曲,是詩的支流,一部分散文,如贈序、碑誌等,是詩的副產品,而小說和戲劇又往往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夾雜些詩。詩,不但支配了整個文學領域,還影響了造型藝術,它同化了繪畫,又裝飾了建築(如楹聯,春帖等)和許多工藝美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