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抗戰開始到今天,我們遭遇過兩個關健,當初要不要抗戰,是第一個關鍵,今天要不要勝利,是第二個關鍵,而第一個關鍵本來早已決定了第二個,因為既打算抗戰,當然要勝利。但事實上目前的一切分明是朝著與勝利相返的方向發展,所以可怪的,是一部分人雖然看出方向的錯誤,卻還要力持冷靜,或從一些煩瑣的立場,認為不便聲張,不必聲張。眼看青年完成抗戰,爭取勝利的意誌必須貫徹,然而沒有老年人中年人的智慧予以調節與指導,青年的力量不免浪費。萬一還有人固執起來,利用他們的地位與力量,阻止了青年意誌的貫徹,那結果便更不堪設想了。時機太危急了,這不是冷靜的時候,希望老年人中年人的步調能與青年齊一,早點促成勝利的來臨!大家的堅忍的沉默是可原諒的,因為他們是災荒中生長的,而災荒養成了他們的麻木,有著粉飾太平的職責的人們是可原諒的,因為他們也有理由麻木,可是負有領導青年責任的人們,如果過度的冷靜,也是可怕的,當這不宜冷靜的時候!

龍鳳

前些時候接到一個新興刊物負責人一封征稿的信,最使我發生興味的是那刊物的新穎命名——《龍鳳》,雖則照那篇“緣起”看,聰明的主編者自己似乎並未了解這兩個字中豐富而深邃的含義。無疑的他是被這兩個字的奇異的光豔所吸引,他迷惑於那蛇皮的奪目的色彩,卻沒理會蛇齒中埋伏著的毒素,他全然不知道在玩弄色彩時,自己是在與毒素同謀。

就最早的意義說,龍與鳳代表著我們古代民族中最基本的兩個單元——夏民族與殷民族,因為在“鯀死,……化為黃龍,是用出禹”和“天命玄鳥(即鳳),降而生商”兩個神話中,我們依稀看出,龍是原始夏人的圖騰,鳳是原始殷人的圖騰(我說原始夏人和原始殷人,因為曆史上夏殷兩個朝代,已經離開圖騰文化時期很遠,而所謂圖騰者,乃是遠在夏代和殷代以前的夏人和殷人的一種製度兼信仰。)因之把龍鳳當作我們民族發祥和文化肇端的象征,可說是再恰當沒有了。若有人願意專就這點著眼,而想借“龍鳳”二字來提高民族意識和情緒,那倒無可厚非。可惜這層曆史社會學的意義在一般中國人心目中並不存在;而“龍鳳”給一般人所引起的聯想則分明是另一種東西。

圖騰式的民族社會早已變成了國家,而封建王國又早已變成了大一統的帝國,這時一個圖騰生物已經不是全體族員的共同組先,而隻是最高統治者一姓的祖先,所以我們記憶中的龍鳳,隻是帝王與後妃的符瑞,和他們及她們宮室輿服的裝飾“母題”,一言以蔽之,它們隻是“帝德”與“天威”的標記。有了一姓,便對待的產生了百姓,一姓尊榮,便天然的決定了百姓的苦難。你記得複辟與龍旗的不可分離性,你便會原諒我看見“龍鳳”二字而不禁怵目驚口的苦衷了。我是不同意於“天王聖明,臣罪當誅”的,“緣起”中也提到過“龍鳳”二字在文化思想方麵的象征意義,他指出了文獻中以龍比老子的故事。卻忘了一副天生巧對的下聯,那便是以鳳比孔子的故事。可巧故事都見於《莊子》一書裏。《天運》篇說孔子見過老聃後,發呆了三天說不出話,弟子們問他給老聃講了些什麼,他說:“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雲氣而養翔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言,舌舉而不能訊,予又何規老聃哉!”這是常用的典故。(也就是許多姓李的楹聯中所謂“猶龍世澤”的來曆)。至於以鳳比孔子的典故,也近在眼前,不知為什麼從未成為詞章家“獺祭”的資料,孔子到了楚國,著名的瘋子接輿所唱的那充滿諷刺性的歌兒——

鳳兮鳳兮!何如(汝)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不但見於《莊子》(《人世間》篇),還見於《論語》(《微子》篇)。是以前讀死書的人不太認識字,不知道“如”是“汝”的假借,因而沒弄清話中的意思嗎?可是《漢石經》《論語》“如”作“而”,“而”字本也訓“汝”,那麼歌辭的喻意,至少漢人是懂得。另一個也許更有趣的以鳳比孔子的出典,見於唐宋“類書”所引的一段《慶子》佚文:

老子見孔子從弟子五人,問曰,“前為誰?”對曰,“子路,勇且力。其次子貢為智,曾子為孝,顏回為仁,子張為武。”老子歎曰:“吾聞南方有鳥,其命為鳳……鳳鳥之文,戴聖嬰仁,右智右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