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以鳳比孔子,似乎更明顯。尤其有趣的是,那次孔子稱老子為龍,這次是老子回敬孔子,比他作鳳,龍鳳是天生的一對,孔老也是天生的一對,而話又出自彼此的口中,典則同見於《莊子》。你說這天生巧對是莊子巧思的創造,意匠的遊戲——又是他老先生的“廖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嗎?也不盡然。前麵說過原始殷人是以鳳為圖騰的,而孔子是殷人之後,我們尤其熟習。老子是楚人,向來無異詞,楚是祝融六姓中姓季連之後,而祝融,據近人的說法,就是那“人麵龍身而無足”的燭龍,然則原始楚人也當是一個龍圖騰的族團。以老子為龍,孔子為鳳,可能是莊子的寓言,但寓言的產生也該有著一種素地,民俗學的素地(這可以《莊子》書中許多其它的寓言為證),其實鳳是殷人的象征,孔子是殷人的後裔。呼孔子為鳳,無異稱他為殷人;龍是夏人的,也是楚人的象征,說老子是龍,等於說他是楚人,或夏人的本家。中國最古的民族單元不外夏殷,最典型中國式而最有支配勢力的思想家莫如孔老,刊物命名《龍鳳》,不僅象征了民族,也象征了最能代表民族氣質的思想家,這從某種觀點看,不能不說是中國有刊物以來最漂亮的名字了!
然而,還是莊子的道理,“腐臭複化為神奇,神奇複化為腐臭,”——從另一種觀點看,最漂亮的說不一定也就是最醜惡。我們在上文說過,圖騰式的民族社會早已變成了國家,而封建的王國又早已變成了大一統的帝國,在我們今天的記憶中,龍鳳隻是“帝德”與“天威”的標記而已。現在從這角度來打量孔老,怒我隻能看見一位“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而諂上驕下的詞寇,和一位以“大巧若拙”的手段“助紂為虐”的柱下吏(五千言本也是“君子南麵之術”)。有時兩個身影疊成一個,便又幻出忽而“內老外儒”,忽而“外老內儒”,種種的奇形怪狀。要曉得這條“見首不見尾”的陰謀家——龍,這隻“戴聖嬰仁”的偽君子——鳳,或二者的混合體,和那象征著“帝德”“天威”的龍鳳,是不可須臾離人,有了主子,就用得著奴才,有了奴才,必然會捧出一個主子;帝王與士大夫是相依為命的。主子的淫威和奴才的惡毒——暴發戶與破落戶雙重勢力的結合,壓得人民半死不活。三千年慘痛的記憶,教我們麵對這意味深長的“龍鳳”二字,怎能不怵目驚心呢!
事實上,生物界隻有窮凶極惡而詭計多端的蛇,和受人豢養,替人幫閑,而終不免被人宰割的雞,那有什麼龍和鳳呢?科學來了,神話該退位了。辦刊物的人也得當心,再不得要讓“死的拉住活的”了!
要不然,萬一非給這民族選定一個象征性的生物不可,那還是獅子罷,我說還是那能夠怒吼的獅子罷,如其它不再太貪睡的話。
一九四四年七月
愈戰愈強
回憶抗戰初期,大家似乎不大講到“勝利”,那時的心理與其說是勝敗置之度外,還不如說是一心想著雖敗尤榮。敵人是以“必定勝”的把握向我們侵略,我們是以“不怕敗”的決心給他們抵抗。你無非是要我敗,我偏偏不怕敗,我不怕敗,你便沒有勝。那時人民的口號是“豁出去了!”“跟你拚了!”政府的策略是“破釜沉舟”,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人民和政府不怕敗,自然大家也不偉敗,結果是我們愈敗愈奮勇,而敵人真把我們沒辦法。
武漢撤退以後,漸漸聽到“爭取勝利”的呼聲,然而也就透露了怕敗的顧慮了。
開羅會議以後,勝利儼然到了手似的,而一般現象,則正好表示著一些人的工作,是在“爭取失敗”。事實昭彰,凡是有眼睛的都看到了,有良心的都指出了,這裏無需我再說,我也不忍再說,於是愈是趨向失敗,愈是諱言失敗,自己諱言失敗,同時也禁止旁人言失敗。是否表麵上“失敗”絕跡了,暗地裏便愈好製造失敗呢?抗戰到了這地步,大概也是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辦法罷?好了,那我以老百姓的資格,也就“豁出去了!”“跟你拚了!”
所以我今天想要算帳!
算帳是一件麻煩事,但不要緊,大的做大的算,小的做小的算,反正從今以後,我不打算有清閑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