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眼前在我們昆明,就有一筆不大不小的帳值得算一算。

昨天早起出門找報看,第一家報紙給了我一個喜訊,它老老實實地告訴我,衡陽的仗咱們打好了一點,我當然很高興。但是看到第二家報紙,卻把我氣昏了,就因為那標題中“我軍愈戰愈強”六個大字。

編輯先生!我是有名有姓的,我雖不知道你姓名,但你也必須是有名有姓,你若是好漢,就請出來跟我算清這筆帳!你所謂“愈戰愈強”者,如果就是今天另一家報紙標題所謂“愈戰愈奮”的意思,那我就原諒你,我可憐你中國人不大會處理中國文字。如果你那“強”字是甚麼“四強之一”那類“強”的意思,那我就要控告你兩大罪狀:一、你侮辱了我們老百姓的人格。二、你出賣了你的祖國。

難道你就忘記了,盧溝橋的鋒火一起,我們挺身應戰,是為了我們有十二萬分勝算的把握嗎?老實告訴你,除了存心利用抗戰來趁火打劫的敗類之外,我們老百姓果真是怕敗的話,就早已都投汪精衛去了。我相信在自由中國,每一個良善的中國人,當初既是抱了拚命的決心,勝也要打,敗也要打,今天還是抱定這決心,勝也要打,敗也要打,何況國際的客觀環境已經好轉,誰又是那樣的傻子,情願讓它“功虧一簣”呢?所以你如果多多給我們報導些自身的缺點,那隻會增加我們的戒懼心,刺激我們的努力。你以為我們真是那樣“聞敗則餒”的草包嗎?你若那樣想,便把我們看同汪精衛之流了,你曉得那是侮辱別人的人格嗎?

聞敗則餒的必也聞勝則驕,你既把我們當作聞敗則餒的人,那你泄露了(杜撰罷?)許多樂觀的消息,難道又不怕我們驕起來嗎?明知驕是抗戰的鴆毒,而偏要用“愈戰愈強”來灌溉我們的驕,那你又是何居心?依據你自己的邏輯,你這就是漢奸行為,因此你是出賣了你的祖國,你又曉得嗎?

我們倒不怕承認自身的“弱”,愈知道自身弱在哪裏;愈好在各人自己的崗位上來盡力加強它。你說我們“愈強”,我倒要請你拿出事實來,好教我們更放心點。誰不願意自己強呢!但信口開河是不負責任,存心欺騙更是無恥。六個字的標題,看來事小,它的意義卻很重大。

用這字麵的,本不隻你一個人,但是,先生,怒我這回拶住你了!你氣得一頓飯沒吃好啊!然而如果在原則上你是受了誰的指示,那個指示你的人不也該是有名有姓的嗎?如果他高興,就請他出來說明也好。抗戰是大家的抗戰,國家是大家的國家,誰有權利來禁止我發問!

一九四四年七月

畫展

我沒有統計過我們號稱抗戰大後方的神經中樞之一的昆明,平均一個月有幾次畫展,反正最近一個星期裏就有兩次。重慶更不用說,恐怕每日都在畫展中,據前不久從那裏來的一個官說,那邊畫展熱烈的情形,真令人咋舌(不用講,無論那處,隻要是畫展,必是國畫)。這現象其實由來已久,在我們的記憶中,抗戰與風雅似乎始終是不可分離的,而抗戰愈久,雅興愈高,更是鮮明的事實。

一個深夜,在大西門外的道上,和一位盟國軍官狹路相逢,於是攀談起來了。他問我這戰爭幾時能完,我說“這還得問你。”

“好罷!”他爽快的答道,“戰爭幾時開始,便幾時完結。”事後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說,隻要他們真正開始反攻,日本是不值一擊的。一個美國人,他當然有資格誇下這海口。但是我,一個中國人,尤其當著一個美國人麵前,談起戰爭,怎麼能不心虛呢?我當時誤會了他的意思,但我是愛說實話的。反正人家不是傻子,咱們的底細,人家心裏早已是雪亮的,與其欲蓋彌彰,倒不如自己先認了,所以我的答話是“戰爭幾時開始?你們不是早已開始了嗎?沒開始的隻是我們。”

對了,你敢說我們是在打仗嗎?就眼前的事例說,一麵是被吸完血的××編成“行屍”的行列,前仆後繼的倒斃在街心,一麵是“琳琅滿目”,“盛況空前”的畫展,你揚眉吐氣的時機,但是小心不要做了破壞民族戰鬥意誌的奸細,和危害國家現代化的幫凶!記著我的話,最後裁判的日子必然來到,那時你們的風雅就是你們的罪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