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漫論裘盛戎(“對手品藻”之二)(1 / 3)

另一種意義上的對手

徐前麵我們談過李少春,他和您在舞台上互為對手達三十年之久,可謂“他中有您,您中有他”,每個人的成功除了自身“山後練鞭”之外,更主要的是因為多年同台,不斷因為對方的“挑戰”、“刺激”而形成新的動力、靈感和智慧。這一章專談裘盛戎,他與您同唱京劇花臉,可謂“同工”;然而他是銅錘,您是架子花,您二位分踞在這兩個最主要的分支,並且分別成為這兩大分支中的傑出人物。從這個意義上講,您二位又一直處在“分工”狀態,或稱為“不同台的對手”。從這裏入手研究問題,更具有本體上的意義,我們可以在比較中同時搞明白架子花和銅錘互相對立、又互相依存的關係。

袁好。早在六十年代初期,《戲劇報》編者就曾動過這個念頭,他們找到我,要我和盛戎合寫一篇文章,專門談談架子花與銅錘到底有哪些相同,又有哪些不同;二者的藝術特征和藝術手段又分別是什麼;在京劇的花臉戲中,專工戲有哪些,兼工戲有哪些,與專工對立的戲又有哪些——當然,架子花和銅錘在這些問題上的答案常常是相反的。《戲劇報》的這個動議,無異於一股清新的風,使得已經演了大半輩子戲的我倆異常興奮。我倆從那時開始,在直至“文革”的四五年中,就見縫插針,利用雙方排戲、演戲的空隙,經常在一起研究這個問題。從次數講,不下一二十次。我們各自講當時排的新戲,也講前幾年演“紅”或者演“丟”了的戲,甚至回顧起幼年在“富連成”坐科時從老師、名伶處聽到的種種教誨。盛戎說了很多,我還拿筆記了幾十張稿紙。可惜,經過“文革”的動亂,不僅這些稿紙蕩然無存,而且更讓人惋惜的,是盛戎在不該去世的歲數卻離開了人世。

徐現在請您重新回憶當年都談了些什麼,把這些東西“找回來”,就是對裘的最好紀念。

袁不僅僅是回憶,還要提高到理論上進行研究,因此請你也從多方麵提出問題,從文化方麵做出比較。

從“發小兒”到“出科”

徐您和裘盛戎屬於“發小兒”,自小是如何認識的?

袁我們家當初十分窮困,可盛戎家也並不寬裕。他父親裘桂仙老先生,雖然是很有名的銅錘花臉,但是高峰時期已過,整個社會對於銅錘的喜愛也仿佛過去了。所以他家雖然號稱獨門獨院,但是位於一個大雜院的最後一層,他們住三間西房,前麵有一道牆與前麵的許多家鄰居隔開。牆裏是他們的“獨院”,我姨媽的家就在牆外。他媽媽與我姨媽相好,我媽也常去那裏串門閑談,於是三位老太太就熟悉了,我和盛戎也就成了“發小兒”。他長我半歲,因此喊我“老三”(我行三),他行二,但我總叫他“老二”,或者直呼他的小名“群子”。我們一塊兒玩了好幾年,一塊兒聽蹭戲,一塊兒在大街上的空地“排戲”,真是無憂無慮的年月啊。可是有一天,他突然進了“富連成”,據說是裘老先生事先教了他兩段唱兒,一是《探陰山》,一是《刺王僚》。入科考試時,一聽他唱這兩段當時就取了。那時進科的孩子多少得會一些,不能是“血外行”。他的突然進科,對我刺激可不小。一來,我失去了形影不離的夥伴;二來,我學戲的開蒙師傅許德義此時搭了楊小樓的班兒,改唱起夜戲,我就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在白天兒隨他進入各個戲園子的後台。大約半年後,我也考進了“富連成”。一進科班兒,才知道“裘盛戎”仨字兒有點名聲了。原因是他進科之後,吊嗓兒時給葉師傅留下比較深的印象,因為鼻腔共鳴,特別有味兒,所以後來很快就給他排了《探陰山》。到“廣和樓”演出時,葉師傅在安排戲碼的位置上也有所關照。平時,新排了文戲的孩子登台,一般擱在開鑼的小武戲之後;而這出《探陰山》,則放在中軸武戲之後。這位置有個好處,座兒上得比較多一些,而且真聽戲、真懂戲的觀眾也差不多都來了。盛戎也真給科班爭氣,幕後的倒板“扶大宋錦華夷赤心肝膽”一唱,就震住了全場觀眾。原來,那時的“扶”字,不像今天的唱法那麼平直,而是有兩個同旋還是乙字調。到“華夷”倆字時,盛戎的鼻音出來了,滿場觀眾都覺得愜意,動聽。到“赤心肝膽”,用的又是共鳴音,盛戎實際就憑沒出台的這一句,便奠定了今後在科班中的地位。他一炮而紅了。等我後來可以隨著進劇場,發現每逢這句倒板一起,前台立刻安靜,連找座兒的人聲兒都放輕了;後台也停止了打鬧,就連後台背後的廁所,都能清楚地聽見前台的唱兒。不久,盛戎的《刺王僚》、《鍘美案》陸續登台,他算是一帆風順,在科班立住了。

徐您二位第一次同台,是什麼戲?

袁《天水關》,他的薑維,我的趙雲。我剛進科時,安排我學二路老生。

徐等您改學花臉時,再同台時有什麼戲?

袁多啦。《失街亭》他的司馬懿,我的馬謖;《雍涼關》裏,也還是分別來這倆“活兒”;《穆柯寨》裏,他的孟良,我的焦讚;《雙包案》裏,他的真包,我的假包;《花田錯》裏,他的周通,我的魯智深……

徐從這些戲碼和擔當的“活兒”看,您漸漸追上來啦。

袁不真追上來要等劉連榮師兄隨梅先生赴美之後,科班安排我頂他的“缺”的時候。在當時,我還唱不了什麼重要角色,而給盛戎安排銅錘兼架子的“活兒”很多,比如那時常演的《漢陽院》、《長阪坡》、《漢津口》(三劇連演),盛戎來前邊的曹操,劉連榮師兄來《漢津口》的曹操,我隻在《漢陽院》中來個謀士劉曄,然後在《長阪坡》中來個老百姓的頭兒,我沒有小瞧這個角色,一上場顫顫巍巍,臨到台口,險些跌了一交,人隨之一“掙紮”,一個亮相,還得了個好兒。“看”場子的大師兄見了稱好,就給我加了“份兒”——每天長了一小枚,這在他們的權利範圍之內。後來,劉連榮師兄離開“富連成”,我的境遇就“節節高”起來,而盛戎的情況基本穩定在那裏。

徐您二位“分工”從何時開始的?

袁很難講是哪一天,反正比較晚。總之,我倆在科班是無論銅錘、架子,都在一塊兒學,學中又相互切磋。後來,是蕭先生聽說連榮有赴美的消息,在派戲時就漸漸顯露出傾向性,我倆這才逐漸各自在自己的“專工”方麵下大功夫進行鑽研。今天回想,“分工”較晚的確使我們後來受益非淺。記得在科班兒時,不論哪個行當的學生,都得練毯子戲和把子功,學青衣的同樣得練踩蹺。盛戎即使逐漸傾向銅錘,但《取洛陽》、《鬧江州》一類架子花的“小戲兒”照唱不誤,甚至連武二花的“活兒”——《取金陵》的赤福壽、《落馬湖》的李佩以及“八大拿”戲——全都“抄”得起來。

徐不過早地“分工”,是過去培養創造性演員的一條重要經驗。原因很簡單,坐科的孩子都還沒有定型,即使是出科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也仍然不能認為他們已經定型。既然如此,就應當延長他們的“可塑性”,鼓勵他們在藝術的大海中自由遊泳,盡情選擇。聽說過去“富連成”不許學生在坐科時模仿外麵的流派,而科裏的老師隻按科班路子教戲,我以為這大體還是對的。流派中形式上的東西太多,又容易受到個人生理條件的約束,學生過早接觸,弊多於利。但是,像您、盛戎坐科時對麒派的景仰又當別論,因為麒派在您二位眼裏,首先是對傳統規格的一種挑戰,您二位學習麒派的目的在於喚醒心中的創造力,而不是像某些準備學麒派的老生,專門在喊出沙啞嗓音上邊苦下功夫。下邊,請您談談盛戎出科之後的情況。

從出科潦倒到“裘門本派”

袁可以這麼講,自我倆的青年時期起,在花臉一門之中,架子花越來越走紅,郝老師雖然息影舞台,但每逢大合作戲還是出來的,侯老則活躍異常,搭的班兒極多。我們一輩的架子花也隨之起來了。與此成對比的,是銅錘的日益衰落。1937年金少山北來自行挑班兒,雖然聲赫一時,但是就他這麼一位,鼎盛時期也不算太長。就一般的戲班和一般的觀眾講,“一般”的銅錘幾乎沒人,也好像用不著似的。比如在當時的北平,梅、程不唱了,其他旦角也用不著(很強的)銅錘;老生中隻有譚富英處需要,可是那兒有王泉奎了,王的嗓音響亮,也有高兒,隻是味兒上比不過盛戎。其他老生好像沒有誰像譚先生那麼離不開銅錘,所以這種大背景首先不利於盛戎。其次那一段時間他的嗓子不衝,真與老生唱“對兒戲”也覺吃力。“七七”事變之後,他隨毛世來去上海倒是紅了,但是紅在與高盛麟合作的《連環套》上,紅在毛世來《十三妹》中的配角鄧九公上。他搭王玉蓉的班兒時間最長,在上海“黃金”戲院唱過一個時期;他也搭過言菊朋的班兒,陪言去過東北。此外,他還在北平陪楊小樓唱過一場《戰冀州》,這應當是我們這一輩演員所沒有的難得紀念。

徐這個時期,他生活過得怎樣?

袁相當窘迫。父母均已亡故,原來在興勝寺的老家也沒了。於是他與李丹林住在一起,新居離我家仍然很近。李丹林當時學筱(翠花)派,盛戎常用胡琴給李吊嗓子;盡管盛戎自己收入不很多,卻每月花三塊錢雇一個專門的胡琴給自己吊嗓子。這樣,他的嗓子一點點地“見緩”。盛戎頭兩次陪毛世來、王玉蓉去上海,都是在“黃金”;此後,他久居“皇後”戲院充當班底,表麵上不怎麼光彩,但他把握住這個時機,打了一個翻身仗。此時期中,他陪周信芳唱過《劉唐下書》、《打嚴嵩》、《四進士》,陪林樹森唱過《龍虎鬥》、《華容道》、《古城會》,陪金少山唱過《草橋關》、《白良關》、《鬧江州》。《草橋關》裏,金當然是來姚期,盛戎隻能是來馬武。《白良關》中,金演父親,裘演兒子。盛戎真“卯”上了,許多唱腔兒都翻高了唱,台下不住地叫好,可金少山偏沉得住氣,還是鬆鬆散散。隻在最末一句“鋼鞭一舉繞三軍”的“舉”字上,才亮開嗓子,引發全場的熱烈鼓掌,可戲也就在掌聲中散了。盛戎勇敢“攻擂”,偏偏金三爺不肯應戰,於是盛戎在觀眾中的聲譽就提高了。《鬧江州》是在《白良關》大紅大紫之後演的,盛戎演李逵,出場往那兒一站,個頭兒上就吃了大虧。這出戲本來唱兒就不多,盛戎無從施展,故而演了一場就收了。通過這些事情說明,盛戎和他們老爺子一比,真開通多了,也高明多了。

徐我聽說裘老先生是一點架子的“活兒”也接不下來,甚至偶一紮靠,就別扭得會影響自己的唱兒。那一輩老藝人忠實於本門本派的勁頭無法形容,所以影響了藝術的進展。盛戎之所以能在原始的銅錘基礎上有所變法,恐怕和他在上海這一段的經曆大有關係。

袁就是。盛戎在這一時期,一方麵在老戲中進行“微調”,比如《盜禦馬》中那句“飲罷了杯中酒”中的“杯”字,老先生一直都是“平”著唱的,隻有他改為了高八度。一試,效果很好,大家就都這麼唱了;另一方麵,盛戎著力加工姚期這個人物,他曾陪少春在北平唱過《打金磚》,盛戎來姚期,已經不是傳統的那一套,而是加進自己的許多創造。我當時在上海,回來之後,少春對我講:“裘二哥的姚期,還真不賴!”就這樣從出科時算起,十多年時間一晃過去,盛戎結婚,他的大舅子李誌民是個善於管理的能人,總以金少山為榜樣去勉勵他,並且幫他獨力成班兒。終於在解放前夕,在圍城之前,打出了“裘門本派”的旗幟。記得“打泡兒戲”就是《姚期》,隨後是與孫毓坤合唱《連環套》、《戰宛城》,與陳永齡合唱《霸王別姬》,與李多奎合唱《遇後龍袍》。當然,上述戲碼不是一次唱完的,而是斷斷續續在一些未必很顯眼的戲院“亮”出來的。這當中,要是沒有李誌民的努力,就根本無法實現。這樣維持了一兩年,盛戎逐漸擺脫了困境,藝術和影響都呈現出“上升”的勢頭。

徐裘盛戎在這一時期的潦倒,既有客觀因素,也有主觀因素。值得幸運的是,總算苦盡甘來,到了一個臨近轉折的關鍵時期。應該說,“裘門本派”確立的標誌是《姚期》中的升華,沒有這一點,任憑李誌民再怎麼努力,也難從根本上讓“裘盛戎”這仨字在觀眾心中叫響。

袁演員任何時候都要首先憑仗自己藝術上的實力。要說盛戎這出戲,一是話白方麵,二是打姚剛時的動作,都是超過前人的。他在訓斥姚剛時的那一大段念白,那種堵塞喉嚨、欲言又止的艱難勁頭,很多都是受益於麒派的。另外,回府路上遇到姚剛、聽說兒子把太師打死的一刹那,那種驚懼、那種顫抖、那種幾乎要掉下馬來的生動表演,都是前人所沒有和不準許的。這種創造性再加上李誌民的全力幫助,就形成一股了不得的力量。

徐大約正是這二者綜合到一塊兒,當一兩年後,您和少春從“起社”又進一步發展到“新中國”,這種“生淨合作”的氣勢促使了譚、裘的合作。

《將相和》的對話

袁我和盛戎真正進行藝術交流是從《將相和》開始。我和少春1950年先排,譚富英、裘盛戎來看過戲,表示也準備排。我和少春後來去東北演出,翁偶虹先生專程回北京幫助他們改本子,等戲正式上演,翁又趕回東北。翁向我們間接介紹“那一個”《將相和》——唱兒增多了,但是因之也砍掉我們“這一個”的許多細膩之處。並且講到譚、裘合組的“太平劇社”的演出盛況——因為馬先生不在的關係,譚先生經常雙出,連《打嚴嵩》這一類戲都動了。我們後來回到北京,觀摩了譚、裘的《將相和》。我發覺廉頗思想轉變的那場戲,盛戎搞得比我好。他是幕後倒板轉回龍、原板,全部唱完了虞卿才上。在虞卿勸說之後,他又安排了一段二六,顯得很動聽。相比之下,我們這場是虞卿先上,門客向下場門躬身:“有請老將軍!”我才在幕後彈嗽一聲,上場念對兒,大約是“為了封相事,心中憤不平!”兩相比較,我的廉頗平了。此外,我的廉頗在虞卿勸說之後,隻唱了四句散板,雖然我這四句的神氣好看。總的來看,他這一場比我強;但是後麵請罪一場,他們的就顯得散了,盛戎上唱流水,末句是“身背著荊杖我把相府往”,整個的“腔兒”(尤其是最後的“往”字)俏皮、瀟灑、得意,與人物的特定心情不符。及至二人見麵,沒怎麼交流就相互跪下,轉為專注地演唱了。等到1953年,我陪馬先生在東北排演《將相和》時,我提出在廉頗轉變的這場,打算模仿盛戎的路子也唱倒板。馬先生當即表示不成,因為藺相如在長街被擋之後,回到家中再上場時,也是唱倒板上的。一出戲總不能倆倒板緊跟著哪!然而馬先生又一想,就決定讓戲——同意由我唱倒板上,他自己則改為唱三眼上,“自那日在長街……”,馬先生用了一個習慣性的旋律,很受觀眾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