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1 / 1)

這一天很快來到了。

八月的一個夜晚,路透社傳來驚人消息:蘇聯發生政變,總書記戈爾巴喬夫遭到扣押!這不啻於在國際彙市投下重磅炸彈,各種貨幣急遽變動,彙價如同炸飛的碎片,幾欲從電腦熒屏中呼嘯而出。德國臨近蘇聯,紅色帝國一旦發生大動亂,必將殃及魚池,使站在西方世界最前沿的德意誌蒙受損失。於是,合乎邏輯的結果立時顯現:德國馬克慘遭拋售,彙價猛烈下跌,尤如一隻鉛球從半空中筆直墜落……

我至今難忘那驚心動魄的一夜。那天的夜空特別黑,整個一壇墨汁潑在我們頭上。出事之前,我恰巧買了一大把馬克。不僅僅我,服裝廠老板阿堅,開走私船的老虎,洪興酒家的老板娘福惠嫂……我們這一圈炒彙朋友都在買馬克。香港人把“克”念成“赫”,馬克就叫馬赫。那幾天馬克走勢良好,穩健上升,我們都喊:“摣馬赫!摣馬赫!”正喊得高興,戈爾巴喬夫同誌就被人逮起來了。

厄運突然降臨,短短半個小時,馬克跌去八百多點。真是前所未有的狂跌、暴跌!我們做的是外彙保證金交易,虧損一經放大,輸得我們個個吐血。當時我一抬頭,眼前就陣陣發黑。天,怎麼會這樣黑呢?絲毫不見天光!

我們手忙腳亂地砍倉,就象沸水潑地時四下逃竄的螞蟻。遇到如此重大的變故,任何人都不敢逆水行舟。此刻,馬醫生卻站起來,手持那本銀行存折,緩緩走向老板曾生的辦公室。我們都傻眼了:他想幹什麼?這種時候買馬克不是明擺著找死嗎?

馬醫生傾盡全部個人資產,滿倉買入馬克。他決心拿雞蛋碰石頭。盤房裏的報單小姐顯然為他擔憂,提醒道:馬醫生你買那麼多馬克,隻要再跌三十點,就會爆倉的……馬醫生一揮手,堅決地說:買!

他從我們麵前走過,臉色更加蒼白,眼睛裏有兩朵狂熱的火焰。我跟在他後麵,他卻不想和我說話,徑直走入那特殊的角落。

馬克跌勢減緩,卻並沒有止住。它沉沉下降,仿佛一座牆壁裂口的大廈,一點一點地傾斜。三十點就是三厘,連一分錢都不到。想一想吧,馬克隻要再下跌三厘(平時誰會注意彙價這微不足道的變化呢?),馬醫生長期抱在懷中的炸彈便會轟然爆炸!他將一貧如洗,從此一蹶不振,甚至找不到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畢竟,我們所處的世界是以金錢奠定基礎的,盡管它外表披著一層層永遠剝不盡的美麗麵紗。

馬醫生麵臨生死抉擇——不,我們甚至可以說,他已故意選擇了死亡!

五點、十點、十五點、二十點……隻差八點,或者說隻差八毫,馬醫生就要爆倉了。按照炒彙公司的規矩,彙價跌到客戶的保證金之下,而客戶不能及時補充資金,公司就有權強行平倉——將虧損的單子一刀斬盡!爆倉,這個術語形容炒彙者毀滅的時刻,再恰當不過了。我感到窒息。大家都緊張地盯著電腦熒屏,個個眼睛發直。老板曾生的身影出現在盤房,他象一個等得不耐煩的屠夫,隨時準備揮起雪亮的刀……

馬醫生,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呢?此刻,他竟做起幼兒狀:吮吸自己的手指。他把白手套褪下(終於褪下了!),抽出一根手指,含在嘴裏慢慢吮吸。我仔細看,才發現他是在咬指甲。這指甲肯定是罕見的珍肴,馬醫生嚼得那麼香,品得那麼細。

他並不是一下子將手套整個褪下,而是褪出一根手指,吮足了,嚼夠了,小心翼翼地將它裝回原來的指套,再抽出另一根手指,繼續啃指甲……神奇的手指,它們給馬醫生帶來了什麼?

他的神情近乎安寧,比平時更從容。隻是臉上那層蒼白,已經不是活人顏色。我無法形容,但我直接讀到了死亡。心頭被某種東西猛一觸動,我徑直衝到馬醫生的電腦台前。

我說:你想自殺,你正在自殺!

馬醫生渾身一震,血液開始回流到臉頰。他緩緩起立,頭向前探,幾乎與我臉貼著臉。

他說:我的秘密,你怎麼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