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酸菜是白蘿的纓子,這是隻有過年過節才肯吃的。
我們在這村裏,編輯一種油印的刊物《文藝通訊》。一位梁同誌管刻寫。印刷、折疊、裝訂、發行,我們倆共同做。
他是一個中年人,曲陽口音,好像是從區裏調來的。那時,雖說是五湖四海,卻很少互問郡望。他很少說話,沒事就拿起煙鬥,坐在炕上抽煙。他的鋪蓋很整齊,離家近的緣故吧,除去被子,還有褥子枕頭之類。後來,他要調到別處去,為了紀念我們這一段共事,他把一蛺鋪在身下的油布送給了我,這對我當然是很需要的,因為我隻有一條被,一直睡在沒有席子的炕上。但也享受了不久,一次行軍,中午躺在路邊大石頭上休息,把油布鋪在下麵,一覺醒來,爬起來就趕路,把油布丟了。
晚上,我還幫助一位姓李的女同誌辦識字班。她是一位熱情、美麗、善良的青年,經過她的努力,把新的革命的文化,帶給了這個偏僻落後的小村莊,並且因為我們的機關住在這裏,它不久就成為邊區文化的一個中心。
阜平一帶,號稱窮山惡水。在這片炮火連天的大地上,隨時可以看到:一家農民,住在高高的向陽山坡上,他把房前房後,房左房右,高高低低的,大大小小的,凡是有泥土的地方,都因地製宜,栽上莊稼。到秋天,各處有各處的收獲。
於是,在他的房頂上而,屋簷下麵,門框和窗欞上,掛滿了紅的、黃的糧穗和瓜果。當時,黨領導我們在這片土地上工作的情形,就是如此。
山下的河灘不廣,周圍的蘆葦不高。泉水不深,但很清澈,冬夏不竭,魚兒們歡暢地遊著,追逐著。山頂上,禿光光的,樹枯草白,但也有秋蟲繁響,很多石雞、鷓鴣飛動著,孕育著,自得其樂地唱和著,山兔磨獐,忽然出現叉忽然消失。
當時,我們在這裏工作,天地雖小,但團結一致,情緒高漲;生活雖說艱苦,但工作效率很高。
我非常懷念經曆過的那一介時代,生活過的那些村應,作為夥伴的那些戰士和人民。我非常懷念那時走過的路,踏過的石塊,越過的小溪。記得那些風雪、泥濘、饑寒、驚擾和勝利的歡樂,同誌們兄弟一般的感情。
在這一地區,隨著征戰的路,開始了我的文學的路。我寫了一些短小的文章,發表在那時在艱難條件下出版的報紙期刊上。它們都是時代的倉促的記錄,有些近於原始材料。有所聞見,有所感觸,立刻就表現出來,是璞不是玉。
生話就像那時走在崎嶇的山路上,隨手可以拾到的碎小石塊,隨便向哪裏一碰,都可以迸射出火花來。
“四人幫”當路的年代,我的書的遭遇如同我的本身。
有人也曾勸我把《白洋澱紀事》改一改,我幾乎沒加思考地拒絕了。如果按照“四人幫”的立場、觀點、方法,還有他們那一套語言,去篡改抗日戰爭,那不隻有背於曆史,也有昧於天良。我寧可沉默。
真正的曆史,是血寫的書,抗日戰爭也是如此。真誠的回憶,將是明月的照臨,清風的吹拂,它不容有迷霧和塵沙的幹擾。麵對祖國的偉大河山,循跡我們漫長的征途:我們無愧於黨的原則和黨的教導嗎?無愧於這一帶的土地和人民對我們的支援嗎?無愧於同誌、朋友和夥伴們在戰鬥中形成的情誼嗎?
一九七七年九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