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在於,在這位皇帝麵前,紀昀以怎樣的態度做官呢?事隔久遠,我的曆史知識很差,不能憑空臆測,但據一些記載,紀昀是采取了“投其所好”的辦法。
什麼叫“投其所好”呢?比加紀昀看準了乾隆皇帝的性格特點是好“高人一等”,是最高的“自是”人物。他在精心校對《四庫全書》的時候,就故意留一兩處漏校的地方,這些漏校,都放在容易發見之處。把書繕寫清楚之後,上呈禦覽。
皇帝很容易就發見了這種錯處,於是得意洋洋地下一道諭旨:對總纂官加以申斥,並且罰俸!就這樣,紀昀在擔任總纂官的年月裏,被申斥罰俸很多次。
像這樣的自屈自卑,以增強統治者的自尊自是感,已經超出了中國古代美譽歸於尊者的教訓,叫我們現在看來,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其實,這是封建社會做官的一種妙訣,很多人就是因為這樣,才能為皇帝容納、喜歡,一直升官的。
這當然不能概括紀昀的全部,隻能說是他的一種逸聞,我提到這一點,並不是存心對他不恭敬。
比他早一些,康熙朝有一位高士奇,這也是一位有名的文士。他在扈從皇帝到你目前所在的盤山一帶,行圍射獵的時候,皇帝的馬驚了,皇帝掉了下來,身上沾了一些泥土,很不高興。高士奇得知後,自己故意滾到泥窪裏,帶著渾身泥水跑到皇帝跟前,訴說自己的不幸遭遇,使皇帝變惱怒為高興。他這種做法,比起紀昀,就更等而下之了。如果我們隻看他的文集,能想象出他的這種作為嗎?有些影射小說的愛好者,說高士奇是《紅樓夢》裏薛寶釵的模特兒。你想,薛姑娘無論如何不好,能做出這種勾當嗎?
另有一件關於紀昀的逸事是:紀昀死去老伴,有悼亡之戚。皇帝間他心中如何,他給皇帝背誦了《蘭亭集序》中“夫人之相與”一段,引逗得皇帝大笑。這種文字遊戲,不隻有玷名篇,也略見君臣之間日常相處的風格麵貌。
這隻是說明,紀昀當時的處境,並不像一般人所羨慕的那樣得意,是有很多難言之苦的。
他是真的才子,他的畢生才力都灌注到了前麵提到的那部大書裏。他所留下的《紀文達公遺集》,實在沒有什麼內容,都屜應酬之作,纖細輕浮,故流傳不廣。但他弄的那些楹聯之類的小玩藝,卻很有意思,是別人不能及的。所以說,受時代限製,他的才力並沒有得到充分的發揮,這是非常可惜的。
至於他為官的政績,隻能說是平平,無可稱述,這也是時代環境使然。
基於對他的尊重,我寫了對他的一些極其膚淺的印象。
我想你應該根據家乘材料,對他作一些係統研究,寫成文章。我這封信,算是對你的鼓動吧!專此敬禮
孫犁
一九七九年十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