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前,南京夫子廟是娼妓雲集的地方,那地方正派人都不敢去,病人到醫院看病都要先檢查有沒有淋病。解放後不到一年,這個醜惡現象就完全消失了。解放軍接管中央醫院後,我報名參了軍。人的一生中會麵臨許多選擇,但緊要處就是關鍵的兩三步。選擇跟共產黨走,選擇參軍入伍,是我一生最重要最正確的選擇!
問:這個經曆、這個選擇對你一生有什麼樣的影響或啟示?
黎磊石: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經曆過備受外國列強淩辱、民不聊生的舊中國,再看看我們強大的新中國,起碼有三點啟示:一是必須愛國,有國家,才有國人;二是你怎樣愛國?要盡自己努力,為國家做一點事情;三是在個人的生活要求上不要高標準,而在自己的事業上要不斷有新的進步。現在,我鼓勵我的學生出國去深造。出國前,我會跟他們說,要把出國作為接受愛國主義教育的好時機,出去看一看,現在中國發展了、日漸強大了,人家對我們的態度和以前不一樣了;同時,也要看看外國人對咱們中國人是不是真正平等了。如果還沒有真正平等,也不要怨天尤人,我們回國後更應該多做工作、多出成績,使我們的國家更加強大。
“人生自古多磨難,但磨難也往往是一筆寶貴的財富。作為一名醫生,麵對病人渴望的目光,個人的榮辱又算得了什麼。”
問:在那段是非顛倒的日子裏,您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衝擊和迫害。麵對人生磨難,您當時是怎麼想的?
黎磊石:那時,我被當作“反動學術權威”受到衝擊,後來又下放到農村改造。那段時間,身心備受煎熬,但我沒消沉下去,而是盡己所能為當地農民治病。我常常起早貪黑扛著鋤頭上山挖草藥,回來洗淨曬幹,磨成粉,製成丸,無償提供給病人。當時,我都做好了在農村一輩子當“赤腳醫生”的打算。直到今天,還有些學生問我,為什麼能夠在那麼困難的環境裏挺過來,我告訴他們,當時我的想法很簡單,我熱愛我的祖國和人民,相信我們的黨。人生自古多磨難,但磨難也往往是一筆寶貴的財富。作為一名醫生,麵對病人渴望的目光,個人的榮辱又算得了什麼。
問:您飽受磨難時,拒絕了低迷和消極,選擇了堅強麵對。當時怎麼想?
黎磊石:我們身邊也有一些人,麵對磨難看不到前途,而是怨天尤人,采取了消極頹廢的態度,最終一事無成。的確,麵對磨難,對人是一種考驗;麵對磨難是什麼態度,也是一種選擇。我出生在外強欺淩、多災多難的舊中國,看著解放後祖國發生的翻天覆地變化,我始終相信我們的黨。因此,我不能忘記神聖的使命,不能忘記醫生治病救人的天職。事實證明,積極地學習和工作,也許是承受磨難、開辟未來的最佳良藥。正因為那個特殊時期,我忍辱負重,不忘學習、爭取工作,才為後來的厚積薄發、開辟醫學新天地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問:難能可貴的是,在當時的困境中,您的事業非但沒有停歇,還開始孕育著新的萌芽。
黎磊石:下放到農村醫療隊後,我發現當地腎髒病發病率很高,不少人因腎衰而死。這些都觸發了我改行研究腎髒病的念頭。那時,我國治療腎髒病一般沿襲國外使用激素的方法,副作用大,極易並發糖尿病,降低身體抵抗力。當時,我決心找到減少這些副作用的辦法,一邊閱讀《黃帝內經》、《傷寒論》、《本草綱目》等醫學古籍,一邊在實踐中積累腎髒病治療的經驗。在臨床實踐中,我將108例腎髒病患者分為八組,按不同的方法進行治療,比較各種方法的效果。結果表明,由我首創的中西醫結合治療腎髒病的療法最佳,明顯超過國外單純應用激素的療法。1972年,我撰寫了一篇中西醫結合治療腎髒病的論文,以中文和英文同時發表在《中華醫學》雜誌上,這是我進入腎髒病領域的第一篇學術論文。當時,我頭上那頂“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還沒有摘掉呢!
“一個人心中想著祖國的事業,任何艱難困苦也壓不垮他。如果心中隻想著個人名利,就會患得患失,最終也難有什麼出息。”
問:改革開放後,祖國迎來了科學的春天。我們發現,您是從52歲開始正式改行搞腎髒病研究的,為什麼當時有這麼大的魄力?
黎磊石:俗話說,“人過四十不學藝”,可當年我已經52歲。但我覺得,如果能為祖國醫學事業趟開一條路,就是吃再大的苦受再多的累都值得。的確,如果那時躺在“熱帶病專家”的功勞簿上吃老本,恐怕就不會有今天腎髒病研究的這些成績。
問:1994年您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時,國家衛生部一位老部長曾驚訝地說,別的院士都是大醫院、大科研單位產生的,而你卻是從山溝溝裏冒出來的;別的院士都是搞了一輩子老本行,而你卻是半路出家搞腎髒病研究的。他把這個現象稱為“黎磊石現象”。您自己怎麼看這個現象?
黎磊石:不管你在都市也好,在山溝也好,能治病就是硬道理。要想取得成果,你就必須創新。舉個例子吧。腎穿刺是一種先進的腎髒病檢查方法。它運用一根針,到腎髒裏取很小一部分組織,進行病理檢查。盡管這是先進的醫學技術,但當時國外穿刺技術並不完善,臨床存在病人出血、休克等極大的風險。我通過研究,把細小的穿刺針改造成穿刺管,又變國外垂直穿刺的辦法為斜刺的辦法,既可以避開血管,降低出血現象和出血率,又能一下子取出比以前多出一倍的腎髒組織。這個辦法攻克了困擾國際醫學界20年的難題,安全性和成功率顯著提高,副作用率也降低到5‰。不少同行說我在世界腎髒病防治領域開創了六個第一,我的體會就是,“不崇洋,不唯書,隻唯實”,病人的需要就是我敢於創新的原動力,有時哪怕冒點險也值得。
問:您曾有過改行走向仕途的機會,為什麼選擇了放棄?
黎磊石:你說的還是1986年的事。那時,上級指派我去幫助301醫院組建腎髒病科。為了既完成好任務,又兼顧好南京的工作,那段時間我頻繁往返於北京與南京,不遺餘力地將腎髒病治療這一新學科向全國輻射。後來,總後勤部想把我留在301醫院工作,並打算安排領導職務。如果我留在那邊,仕途肯定一片光明,這是一個極大的誘惑,但可能早早告別了自己的學術生涯。當官和當科學家,雖然都是實現人生價值的途徑,但在我看來,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社會角色,而一個人是難以同時當好這兩個角色的。既然我立誌做一個有所作為的科技工作者,那我就要執著於自己的事業,對當一名好醫生的抱負始終矢誌不渝。所以,我就選擇回到南京工作。
“能當上院士,我是生逢其時。沒有這樣一個偉大的時代,我很難有今天的成就。所以,生逢盛世,當不虛此生。”
問:80多歲,應是頤養天年的時候。您還堅持在臨床、教學、科研一線,都有怎樣的考慮?
黎磊石:我常說,能當上院士,不是說我們的水平有多高,貢獻有多大,過去許多水平、貢獻在我們之上的前輩,都沒當上院士。能當上院士,我們兄弟三人是生逢其時。沒有這樣一個偉大的時代,我們很難有今天的成就。所以,生逢盛世,當不虛此生。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生命的最大意義又是什麼?我覺得,作為一名醫生,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工作,融入奉獻,融入為患者服務之中,這樣的人生才是最有意義的。
問:這是一個老話題了,有不少國外著名醫院和醫學研究機構誠摯邀請您到國外工作,並提供優厚的待遇,你都拒絕了。為什麼?
黎磊石:對於人才來說,鳳凰要把高枝占;對於用人單位來說,栽下梧桐引鳳凰。在醫療市場日益國際化的今天,國際間人才流動是正常的。現在,我與一批國際醫學權威保持著良好的協作關係,也有不少研究機構聘請我到國外做研究工作,但我不去。我認定一個理,科學是沒有國界的,但科學家是有國籍的,我是中國人,在祖國有我幹不完的事業。過去,都是發展中國家人才向發達國家流動,中國也不例外。隨著國家發展強大,國外的人才也會向中國流動。最近,英國倫敦帝國大學要求派人到南京總醫院進修深造,就是一個很好的說明。
問:采訪中,不少學生都說您接受新鮮事物比年輕人還快,為什麼能做到這樣?
黎磊石:我十分欣賞這句話,老驥伏櫪,誌在千裏。歲月不饒人,我們兄弟倆都是80多歲的人了。人老經驗豐富,但也容易固步自封。記得80歲生日那天,我對我的學生說,夕陽無限,我還要發光發熱,多做工作,拓展事業;功成名就,一個人腦子裏就或多或少存在著老經驗、老習慣、老辦法,常常“頑固”地表現出來,我也需要不斷地學習,不斷地“吐故納新”。其實,既夕陽無限,也生命有限。在有限的生命中,我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培養新人上,新人輩出是夕陽無限的最好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