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弄人。可是誰也糊弄不了!”小宋穎悟道,“既然我們是執行國際任務,打出個紅彤彤的世界來,索性跟美國佬槍對槍刀對刀地幹一場,反正它是紙老虎。……”
“你會下棋嗎?”
“會一點。肯定下不過首長。……”
“我不是要跟你下棋,而是要你想想下棋的道理,一味拚棋是勝不了的,你要瞻前顧後。你知道蘇修在咱們北部邊境陳兵百萬嗎?……”
“知道,反帝必反修!支隊長的兒子孫家傑就是北上反修南下反帝的紅衛兵,聽說現在在太原高炮部隊還立了功呢。……”
“我聽說過,等空下來,我就到太原去訪問他。”我發現已經跟小宋說得太多了,對於紅衛兵的行動我是無法解釋的。
“噢,首長,聽說很多支隊已經完成工程回國了,六支隊也要回國了,就是我們C支隊拖後了。……首長,你說咱們C支隊什麼時候才能回國呢?”
“你很想家了吧?”
“是的,我很想母親,更想我的小妹妹。……”
“我想,你也應該有個女朋友吧?”
“是的,”小宋的臉一紅,“我很想寫信告訴她,我是五個偉大的代表。執行一項國際主義任務。這會不會違反紀律?”
“你一說五個偉大的代表,再加上國際主義任務,那就暴露了你在國外,再按地圖查一查憑祥,誰都能猜出你在哪裏。……我的意見,你可以說執行一項光榮偉大的值得驕傲和自豪的任務,讓她去猜,既不違反紀律又非常含蓄。……”
“首長。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對任何人說,心裏總是有個疙瘩似的,你說,說好還是不說好?”
“什麼事呢?你為什麼要對我說?”
“蘇軍醫說了,你是作家,善解人意。……”
“噢,噢,”我看著小宋那天真純樸的娃娃式的臉,心想,他知道善解人意是什麼意思嗎?“那你就說吧!”
“有一次,我從衛生隊到支隊去找老鄉玩,就在那個山埡口附近,從樹林裏出來了兩個越南姑娘,直向我親近,”小宋臉一紅,“她們看到我想跑,就一下把我拉到樹林裏。親我抱我……可把我嚇壞了,她們把我推倒,還撕我的衣服,……我知道她們要幹什麼。可是我沒有這方麵的常識,又緊張又慌亂,就像在一場夢裏一樣,我也分不清是高興還是害怕,心驚肉跳,……我沒法說清當時的感覺,我推開一個姑娘,跑出樹林。幸好沒有一個人看到我。我像中了邪魔似的跑了回來,往床上一躺,……蘇軍醫還以為我是病了,我也不知道是甜是苦,心裏忐忑不安,……事情都過去快半年啦,我還是老想著它,翻來覆去地想,……總想找個人說一說,可是,我怕人家笑話我,說我不是男子漢,更怕他們認為我犯了錯誤。按說,這件事是應該向組織彙報的,你知道,支隊有個規定,凡是跟越南人接近,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都要彙報的呀,……我拖得越久就越難出口,可是,不報告又成了一塊心病,……首長,你說我是報告好還是不報告好?……”
這是個看似簡單卻很複雜的問題,他使我想到了哈姆萊特性格,按說,完全沒有必要彙報,如果我把心裏話直說出來,那就是教導他如何掩飾自己而違反紀律,而他也像做了虧心事似的惴惴不安。……可是,他把我當做知心朋友。我不能不真誠相告,在我寫《海島女民兵》時,我有個體驗,那些女民兵有內心苦惱時,她不能向公婆說、不能向丈夫說、不能向父母說,甚至不能向女友說,但她可以向作家說。就像一個病人,她不能向醫生諱疾。……如果她得了某種病,父母可能辱罵她,丈夫可能拋棄她,朋友可能鄙視她,唯有醫生真誠地向她剖析病因,即使苦澀難咽,但那也是治病的良藥;就像虔誠的教徒,他的內心隱秘隻能向牧師懺悔,而牧師代表上帝給他以撫慰,使他的靈魂得以安寧,我不能不真誠地和他說:
“小宋。你是一點錯處也沒有的。我想,這幾個姑娘早就看中你了,這說明你很討姑娘們喜歡,隻要沒有產生不良影響,又沒有人知道,不說比說好,何必自找麻煩?再說,那些姑娘又不是傷害你,隻是看你長得英俊喜歡你,……你可以保留這段美好的回憶,直到忘了為止。……”
“首長,照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小宋像一個誤入迷途十分沮喪的人被引領到光明大道上一樣,兩眼興高采烈同時滿含誠敬之情,“首長,我還有一個問題,咱們C支隊有不少同誌犧牲在工地上,有的是被敵機炸死的,有的是施工出了事故,有一次路線上大塌方,壓死了七個人。他們全都埋在越南的土地上,將來,能把他們運回去嗎?聽說其中一個姓劉的副連長,家裏還有父母老婆和一個四歲的孩子呢。……他們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