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什麼玩笑?你他媽的見鬼了?……”
“中尉!你在叢林裏待上五天,你就不會這樣罵人了!”克裏斯少尉睥睨地睃了我一眼,“你們這些蹲在司令部指手畫腳的貴族老爺們,真懂得什麼叫叢林戰爭嗎?”
這話氣得我兩眼發黑,正想怒斥這個被戰功嬌慣壞了的家夥,卻隻見奔湧的黑雲從駝峰山口碾壓過來,我們的營地像突然落進了黑色深淵,被囚在天羅地網裏,看不到一絲光源,我有生以來,還沒有見過這樣漆黑的夜晚,其實,現在剛剛黃昏。
“除了兩個機槍射手和四個哨兵之外,全部撤進帳篷!”克裏斯威嚴地下著命令,而後又對著機槍手破口大罵,“真他媽的混蛋!快,帶上雨衣!……”
士兵們剛剛進入帳篷,嘩嘩大雨就傾倒下來,風助雨勢,瘋狂地翻滾怒號,似乎是激怒的天神想用密密的鐵豆般的雨點把地球擊毀。一切聲音都被嘩嘩的暴風雨掩蓋了。四周一片混沌迷蒙。黑鍋似的天幕上,終於被一道閃電撕裂,接著就像爆了顆兩噸重的炸彈——響了一聲震天撼地的驚雷。那電光照亮的一瞬久久地留在我的腦幕上。
我忽然想到:此時,威斯特莫蘭將軍正在他的官邸的小餐廳裏吃他的晚餐,……可是,那些在叢林中的越共遊擊隊和正在“胡誌明小道”上運送物資的車隊又在哪裏躲風避雨呢?
這時,克裏斯又在帳篷裏宣布開始晚餐,士兵們都打開了自己的沉重的背囊。大家把手電筒豎在彈藥箱上照明,一時間忘記了帳篷外的風雨,隻有排水溝裏的嘩嘩水流,使人想到雨量之大。悶熱已經過去,帳篷下的空隙裏襲來陣陣清涼。
黑人士兵羅伯特用飯勺敲著吃空的罐頭盒,唱起了古老的民歌《克萊門泰因》:峽穀裏麵,有個礦井,人們開礦采黃金;
有位礦工,住在洞裏,帶著女兒克萊門泰因。
我心愛的,我心愛的,我心愛的克萊門泰因,你竟然永遠離開我們,我多麼傷心克萊門泰因!
她的身材,苗條勻稱,好似仙女下凡塵;
可是腳大,鞋穿不進,揀個盒子穿上,克萊門泰因。
我心愛的,我心愛的,我心愛的克萊門泰因,你竟然永遠離開我們,我多麼傷心克萊門泰因!
羅伯特的歌聲,飽含著愛情的幸福和生活的痛苦在帳篷裏回蕩,和外麵的狂風暴雨融為一體,士兵們都停止了咀嚼凝神傾聽,這歌聲帶著加利福尼亞內華達山脈的風情,帶著十九世紀淘金者的渴望和悲哀在深情地傾吐,我後悔沒有讓他把吉他帶來。
士兵們忍不住按照節拍為他擊掌。……
她每天早晨,九點出門,趕著鴨群去海濱;
一不當心,絆著石塊,落在海裏克萊門泰因;我心愛的,我心愛的,我心愛的克萊門泰因,你竟然永遠離開我們,我多麼傷心克萊門泰因!
水麵露出,鮮紅的嘴唇,兩條玉臂向上伸,我真丟臉,不會遊水,從此失去了克萊門泰因;我心愛的,我心愛的,我心愛的克萊門泰因,你竟然永遠離開我們,我多麼傷心克萊門泰因!
羅伯特忘情地唱著,高亢嘹亮,猶如江河,從心底流出,使我感到了美國西部的廣袤和蒼涼。想到十九世紀美國西部的大地之偉美和生活的動蕩不安,感情冷漠的人是無法唱出這樣深情的歌的!
我驚奇地發現,那個硬如頑石的克裏斯少尉眼裏竟然飽含著淚水,他好像有意回避這種細膩的感情,忽然命令羅伯特去換崗。
我依然沉溺在這淒涼的歌聲裏,我似乎第一次聽到這樣深情的歌,也奇怪地發現克裏斯還會流淚。……我想,我還不了解我的戰士,也許更不了解真正的叢林戰爭。
帳篷外風雨如注,克裏斯和羅伯特一齊穿上黑色雨披走了出去。我想,這一夜有可能在暴風雨中安全地過去,明天,我們將披荊斬棘向駝峰山進軍。……
放哨的加德納回來了,他告訴我,克裏斯少尉向我報告,他準備在風雨稍停之後,再向叢林裏進行一次盲射。……我隻是點了點頭,內心裏卻罵了一聲:“神經病!”這難道不正是我在司令部裏聽到的那種“戰爭恐懼症”嗎?草木皆兵,盲射吧,反正有的是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