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也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孫洪林的豪爽性格是不會改變的,我不提問,卻用默默的期待等候他的下文。果然,他變得激憤起來:“當時,我們支隊傳達的是‘文化大革命’取得重大勝利的標誌是揪出叛徒、內奸、工賊、最大的走資派、中國的赫魯曉夫劉少奇,黎東輝得知之後大為惶惑,在他的觀念裏,劉少奇是僅次於毛主席的偉大革命家,是國家主席,怎麼一下成了壞人了呢?我想起了1950年6月27日,毛主席、劉副主席和朱總司令在中南海頤年堂接見我們赴越軍事顧問團時的情景,想起了他們的講話。……”孫洪林的聲音顫抖起來,表現出一種非常深沉細膩的感情,他停頓了一會兒說:

“那時,國內的戰爭剛剛結束,剛剛喘了一口氣,顧問團的成員,我敢說沒有一個不在安排自己和平時期的生活,過過跟老婆孩子在一起的日子;有的想去治治病,有的想入軍校深造,還沒有結婚的或是新婚的都想過一個蜜月。……”

“這是人之常情!”

“一聽說出國作戰,誰都感到突然,而且是到炎熱無比的亞熱帶叢林,越南的窮苦是可想而知的,所以有的同誌公開表示不願意去。那時,我的小家傑剛剛降生,妻子正在病著,……這一點,你可以看看我的回憶,全都是內心的傾吐,因為我不想出版,也無人給我這個小小支隊長出版,所以我也用不到塗脂抹粉裝璜自己。……那時,劉少奇是怎麼說的?他說:‘在中國革命的暴風雨中,有許多外國的共產黨人參加過我們的鬥爭,其中就有越南的同誌朝鮮的同誌,還有其他國家的同誌,他們為中國革命流血犧牲,白求恩不就是犧牲在我國的嗎?這就是國際主義精神。……不要隻看眼前,革命者的胸懷應該是廣闊的,不能隻看到自己的小家庭,不能隻看到眼前的個人利益,關心人類的大悲歡,這才是共產黨人的大氣派!’他把我們的熱情鼓舞起來了。……所以,我當著幾個人的麵,向黎東輝說了劉少奇的幾句好話,……我想,如果我的話被某些人傳到國內去,那就很糟糕。……”

說到此處,我看到孫洪林那一向堅毅過人的臉上出現了迷惘疲憊的神色,我看得出,他的明朗的心境頃刻間變得悲淒黯然了。我也理解了當他的兒子談到如何揪鬥劉少奇時,他為什麼一腳把兒子踹了出去。……

(三)往事漫憶

不要說是一個國家,一個黨派,一個民族,一個村寨,一個家族乃至對門鄰居,就是一個家庭,兄弟姐妹妯娌父母子孫之間,也是時常吵吵鬧鬧矛盾百出甚至鬧得不可開交,何況兩個國家呢?和睦的家庭因為某種變故可以鬧翻,多年的世仇因為某種契機又可能變得和平相處友好往來,就像狂風暴雨過去是晴朗的天空,而風和日麗的天氣忽然雷霆驟來。

當我們從憑祥出發,驅車到達友誼關時,我們在此逗留了將近一個半小時,在友誼關前攝影留念後就登上了關樓城牆,據說關右高插雲霄的金雞山上,抗法老將馮子材守關的古炮猶存,但我們已經無時間登臨覽勝了。僅僅憑關牆而望,群山聳峙,莽莽蒼蒼,雲霧繚繞。出關之後就是同登、諒山。我們仍能看到諒山附近敵機轟炸後騰起的煙塵。我們辦好了出境手續後,需要候至黃昏日落,驅車出關以避敵機。

太陽已經落在西山的峰巒之上,它不願被群峰吞噬,掙紮著發出赤紅的光焰,把鮮麗的霞光灑滿了西部天空,像戰場上悲壯的鮮血,使我想起曆代的邊關戰火。那是1885年的春天,廣西關外軍務幫辦馮子材在此迎戰法軍2000人,將其擊潰後又乘勝追擊,越境至諒山,重創法軍,擊傷其統帥尼格裏,致使好戰的茹費理法國內閣倒台。……

天空越來越暗,霞雲像燃燒過了的餘燼,不再閃耀光輝,浩瀚的長空和洶湧的山峰模糊起來,暮靄為大地披上了一層苦澀蒼涼的色彩,像一曲古代的悲歌從天灑落,使人想到渺遠的曆史,又想到變幻莫測的未來。我們走下關牆,準備登車出境,最後望一眼風神駿逸雄強勁健的“友誼關”,那是陳毅元帥的墨跡,它是曆史變遷時代更迭的佐證。

友誼關曾稱雞陵關、界首關、大南關、鎮夷關、鎮南關,1953年改為睦南關,1965年改為友誼關。它和廣西境內的水口關、平而關合稱三關。……我們登上蘇製嘎斯69越野吉普車,進入異國邊境,頗有踏入曆史滄桑的神秘之感,某種異樣的感情在我心中奔突,這是我第一次踏上燃燒的異國的土地,而且那裏是我從未到過的亞熱帶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