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曆史之魂

晚上,我一見孫洪林,就再次表達了想去奠邊府的願望。

“如果非去不可,”孫洪林鄭重地說,“我想,總是有辦法的,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先去找黎東輝,你們也是本家嘛。”然後又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你到底是真黎還是假黎?”

這的確是個很有趣的問題,在國內,尤其是北方,姓黎的很少,而化名姓黎的又挺多,凡是同姓的見麵必須尋根究底到底誰是真黎。

我說我是真黎,孫洪林笑笑說:“黎東輝肯定也是真黎,剛才你說應把中國人民援越抗法援越抗美聯係在一起,那你就應該從劉永福和馮子材抗法寫起。……你去訪問他,可以把更深遠的曆史反映出來。……”

“我聽蘇軍醫說,你的回憶錄已經寫好了。……”

“離完成還相去甚遠,關於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我寫了大約有五萬字的草稿,都放在國內,關於援越抗法我隻寫了個提綱,還畫了個草圖,都在黎東輝那裏。所以,我可以跟你長談,至於援越抗美,我隻能留到回國後再說。曆史,越往後看得越清楚,現在國內那個樣子,我看,連我寫的抗戰部分和解放戰爭部分都成問題,當時的領導差不多都打倒了,曆史都要重寫。……”

孫洪林淒苦地歎了口氣,吸了幾口煙,他的思緒好像也在吐出的煙霧之中,我不想提醒他也不想打擾他,任憑他的思緒隨意飛翔,他好像從回憶的漩流中飄浮上來,說得非常隨意:

“這幾年,我在這個竹棚裏讀了很多書。”他指了指小書架,“我看了《東周列國誌》,看了《戰國策》,還看了英國軍事曆史學家富勒寫的《西洋世界軍事史》。……”

我走近他的書架,意外地發現還有一部《格蘭特船長的兒女》和王伯祥選注的《史記選》。我告訴他,這些書,在國內已經當作四舊和封資修給掃掉了。

“那部‘格蘭特船長’是喬幹事借給我的,”孫洪林說,“有時我也需要消遣消遣。我不懂文學創作,可是,我希望你這次來越南,不隻是寫些好人好事,要寫得大一點,高一點,要講點曆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不要光寫革命性和優良品格,還是寫點智慧,還要有點哲理。……如果你隻寫些‘鐵錘響叮當,汗水濕衣裳’,我早向你聲明過,我是不想看的!”

我不由地笑了,反問道:“你說的曆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是指什麼?能談得具體一點嗎?……”

“當然可以,就說馮子材抗法取得諒山大捷之後,清政府與法國簽訂了巴黎停戰協定和《中法天津條約》吧,許多史書上都斥責清政府腐敗無能,是曆史上少有的‘戰勝求和’的外交失敗,《中法天津條約》則是喪權辱國的條約。……我並不想替清朝政府抱屈,也絕不否認清朝政府的腐敗無能,這是現實。可是,這種簡單的結論雖然沒有風險,卻沒有曆史價值和思辨色彩,沒有寫出清朝政府為什麼‘戰勝求和’來!是的,國家弱了,就要被人家欺負,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總有個利弊權衡。……”

說到這裏,孫洪林沉思了一下,有點憤慨:

“辱罵弱者指責失敗者是最保險的,可是,對人對事要放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來分析才會公正,誰敢說列寧與德、奧集團簽訂的‘布列斯特和約’是喪權辱國呢?根據條約,蘇俄不但喪失西部大片領土和外高加索的部分領土,而且還交付了大量的賠款。如果我來寫這個條約,我就要寫出那時的全局來,寫出那時的背景來。……”

“是啊,是啊!”我表示讚成他的觀點,我說,“關鍵是能不能徹底取勝,如果不能徹底取勝,就不如乘初勝而收場,這時的談判是有條件的,可以討價還價,可以取得對方的讓步,如果打敗了再求和,那隻能是城下之盟了,無條件投降,割地再加上賠款。……”

“在這方麵列寧的解釋是完全正確的,當你病在床上,強盜持槍搶劫,你不交出錢包,就要連性命也搭上,如果交出錢包,等你養好了身體,不但把錢包奪回來還可殺死強盜。不知進退不懂屈伸,那是愚蠢,不是勇敢。……”

“左派幼稚病嘛。……這些話在國內是不能談的,現在隻是關起門來說。”

顯然,我的這種推心置腹使孫洪林甚為感動。傾訴衷腸這是一種人生的精神需求,盡管有“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的古訓,還是有人甘冒惹禍之險而仗義執言。人人都珍惜自己久久思索的成果,渴望得到友人的承認或是換取更深入的交流。像我們這種沒有利害衝突的朋友關係,最容易暢所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