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在話,當時,許多法國人,願意戰爭失敗,以求解脫,因為他們已經厭煩透了,稱之為肮髒的戰爭!
這時候,我忽然想到一個人,我想聽聽他對西貢陷落的反應。那將是極為獨特而且有趣的,我急忙收拾起餐具,帶上筆記本,直奔巴黎16區,在這個區的一所普通的公寓裏,有一套簡陋的二居室,那是越南的最後一位真龍天子——保大皇帝阮永瑞隱居的地方。
我沒有乘車,在這明麗的溫風蕩漾遊人如織的塞納河畔行走,是一種精神享受。
我問一個手持《費加羅報》的教師模樣的中年人:“先生,請問你看過西貢陷落的消息嗎?有何感想?”
“若是你能問問美國佬有什麼感想就好了,依我說,活該!”
這時候一對老夫婦湊了過來,老頭帶著幾分虔誠愴然地說:“這是好事!美國的年輕小夥子不會再枉死他鄉了,這是一種解脫。”
那老夫人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用低沉的直扣我的心弦的聲調說:“它使我想到了奠邊府,想到了我的死在奠邊府的小兒子。……”接著就瑩然欲淚了。
我問一個左臂挎著女友的青年人,他們似乎正沉浸在隱隱私語的情話中,那小夥子以毫不掩飾的厭惡打量了我一眼:
“先生,西貢陷落跟咱們有什麼關係?”
“你們看,”我指指已經走遠了的那對老夫婦的背影,“他們的兒子就死在越南,咱們法蘭西在越南已有百年的曆史,那裏有法國難圓的東方帝國之夢,怎麼能說沒有關係?”
“即使那樣,我還是說:那跟咱們有什麼關係?法國人還是多想想自己的事吧!”而後他挽起女友向布洛涅樹林走去。
他們的回答頗使我納罕,難道法國的新一代不再關心世界了嗎?難道法國將從國際舞台上退到旁觀者席上去了嗎?聲威顯赫的法蘭西已不再是驕傲自豪的象征,而變成因其風光幽美而馳名世界的旅遊勝地了嗎?我心愴然。
(二)安南之龍
——斯托裏《越南戰爭求索》尾聲之二
一位步履蹣跚老人迎接了我。他立即給我一種心灰意冷的印象,他的妻子因患傷風住在醫院裏,他在孤寂中度過漫漫長夜。他有著一幅標準東方人的臉型,依然保持著貴族式的尊嚴。他把我引領到二居室外的陽台上,對麵是一片綠色的樹林。在比較瘦小的越南人來說,他屬於高大一類,由於背有些佝僂,顯得比實際身型要弱小得多。
微皺蒼黃的麵容絕無生氣可言,隻是兩隻黃眼瞳裏還閃爍著亮光。他的神態引起我的憐憫,後悔用西貢陷落的消息引起他的悲傷。他的頭發灰白,稀稀拉拉,像一叢嚴霜摧殘下的衰草。我遞給他一支雪茄,然後在他的指導下,幫他燒了一壺濃釅的紅茶。
當我考慮如何開頭時,他卻拿給我一份《世界報》,他指著那篇《西貢陷落》的通訊平靜如常地說:
“記者先生,你是不是為它而來?”
我略帶歉意地點點頭,表示絕無觸發他傷感的任何動機,隻是想和他談談心。
“這個信息並沒有給我帶來傷感,自從1945年遜位以來,我對一切榮華富貴、地位權勢和休戚榮辱,已經全不在意了。30年來,我離開祖國,寄居歐洲,先在瑞士後在摩納哥居留了20年,然後又來到巴黎。……這些年來,我以平民和僑民的身份,過著默默無聞的日子,倒也無慮無憂消閑自在。我是依靠往昔的回憶生活著。……”
我看到這位失意的老人已經處於神情恍惚的狀態,像走進了一場夢幻,我不輕發一語,呷著苦中略帶甜味的紅茶,仿佛在陪同他回到往昔。
“我對西貢毫無感情。”他的聲音好像從曆史深處傳來,他的法語講得非常純熟,甚至還帶著地道的巴黎韻味,“使我魂牽夢紊的是越南古都順化,1926年的1月8日,我在那裏登基,那一年我13歲,也是阮氏王朝13代君主,在西方,13是個不吉利的數字,而在東方卻代表了吉祥,……你到過順化嗎?……”他仰起臉來問我,帶著一種期待的追念的神情。
我說我到過,並且把順化著實讚美了一番,尤其使他感動的是,我曾去瞻仰過順化皇陵,那是阮朝皇帝的陵墓:散布在香江東西兩岸的山嶺上,也許受了北京明代十三陵的啟示。其中以世祖阮福映的嘉隆陵最為壯觀。布局威嚴、青鬆蒼鬱、環境清幽,陵墓對麵是遠近起伏的36座峰巒,被公認為形勝之地。這裏充分表現出漢文化的影響——華表聳峙、殿宇巍峨,拜祭殿前,有寬闊的市道,兩邊有石人石獸,後為寶城——即墓穴所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