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長年走到車房裏了,那地方排著大大小小的車子。在壕塹的空兒裏,有一個碧綠的滿種著香氣四散的紫羅蘭的大坑,她從斜坡上望見了田野,一片廣闊的大平原,其中全長著收獲物,間或還有成簇的樹,並且,這兒那兒,許許多多在遠處的幹活的,真小得像是泥人兒,許許多多白馬儼然是一些玩具,正拖著一架被一個指頭兒樣大小的泥娃娃趕著的小而又小的犁頭。

她到一個閣樓裏搬了一捆麥秸,把它扔在那坑裏,自己再在上麵坐下來,隨後,感到還不十分自如,又解開了捆麥秸的繩子,鋪好了場子,自己仰著躺下來,雙手墊在腦袋下邊,雙腿伸得直挺挺的。

慢慢兒,她閉上眼睛了,在一陣甜美的柔軟意境裏打著瞌睡。直到竟要完全睡著了的時候,她覺得有兩隻手抱著自己的胸部,於是蹦地一下跳起來了。這是雅格,田莊裏的打雜男工,一個身體矯健的比卡爾狄州的人,自從新近不久,他極力逢迎羅莎。這一天,他在綿羊棚子裏做工,看見了她躺在有遮蔭的處所,於是提著輕輕的步兒掩過來,屏住呼吸,張開眼睛,頭發裏邊兒還粘著些兒碎的麥秸。

他試著來擁抱她了,但是她打了他一個像她身體一樣結實的耳刮子;後來,他涎著臉兒求了饒。於是他倆並排地坐下來,並且友好地談天了。他們談到這種有利於收獲物的天氣,談到趨勢不錯的年成,談到他們的老板,一個直性子的人,隨後又談到鄰居,談到整個兒附近一帶地方,談到他倆自己,談到本村,談到他倆的幼年時代,談到他倆的種種回憶,談到他倆的久已離開的、也許永遠離開的父母們。想到這一層,她感動了,而他呢,抱著固定的念頭慢慢地移近了,靠緊她了,不住顫栗著,整個兒受了欲望的侵襲。她說道:“有很久很久我沒有看見媽了,這究竟是難受的,像這麼久,大家見不著麵。”

接著,她那副失神的目光瞧著遠處,向北穿過天空,直到那個遠而又遠的村子裏。

他呢,陡然,抱住了她的脖子,並且重新吻她;但是,她舉起她那隻握緊了的拳頭,那樣使勁地迎麵打了他一下,以至於他的鼻孔裏流出血來;於是他站起來把腦袋靠著一枝樹。這樣一來,她受到感動了,接著走近他身邊問道:

“這可揍得你疼?”

然而他卻笑起來。不疼,簡直不算什麼;不過她恰巧打在他臉兒的當中。他喃喃地說:“好家夥!”接著就用讚美的神氣瞧著她,這是一種敬佩,一種完全異樣的親熱之感,他開始真正地愛上了這個如此健壯果敢的女孩子。

到了他的血停止不流的時候,他向她提議去兜一個圈子,因為倘若他倆這樣並排再坐下去,他害怕這位同坐的硬拳頭。但是她自動地挽著他的胳膊了,儼然像一對未婚的人傍晚在大街上的行動一樣,後來她向他說道:

“對不對呀,雅格,像那樣子看不起我。”他抗議了。不是,他並沒有看不起她,不過他是鍾情的,事情不過如此。

“這樣,你真願意和我結婚嗎?”她說。

他不免遲疑。隨後,他趁著她出神地向前麵遠望的時候,就從側麵來端詳她。她有一副緋紅而又飽滿的腮幫子,一個在她短衫的印花布裏邊兒繃起的胸脯,一副潤澤豐肥的嘴唇和一條幾乎精赤而正滲出小汗珠兒的脖子。他覺得自己重新又被欲望製住了,末了,他的嘴附在她的耳門邊喃喃地說道:“對的,我很願意。”

這樣一來,她把自己那雙胳膊擱在他脖子上,並且長久地吻他了,簡直教他喘不過氣。

自從這個時候起,那種無窮盡的愛情故事在他倆之間開始了。他倆在各處的角落裏互相逗著玩兒,他倆趁著月光在一座麥秸垛子的掩護之下互踐約會,並且仗著桌子的遮蔽,在下麵彼此各用自己那雙釘著鐵件的粗皮鞋、向對方的腿上弄出許多發青的痕跡。

後來,漸漸地,雅格竟像對她厭倦了,他躲避她幾乎不再和她說話了,不再想法子和她單獨相遇了。於是她常常懷疑了,發生一個大的憂慮了;後來,經過一段時間,她發現自己懷了孕。

最初,她不免驚愕,隨後起了一陣激怒,而且每天怒氣增加,因為她簡直沒有法子找得著他,他呢,真費盡心思躲避她。

末了,某一個夜間,田莊裏的人通通睡著了的時候,她靜悄悄地走到了外邊,係著短裙,赤著腳,穿過天井,然後推開馬房門,雅格就睡在馬房裏麵一隻擱在馬槽頂上滿盛著麥秸的大筐子裏。聽見了她進來,他假裝打鼾;然而她攀到他身邊了,後來,跪在他的側邊,推著他直到他爬起來才住手。

到了爬起坐著的時候,他才問:“你要什麼?”她咬緊了牙齒。怒氣教她渾身發抖了,說道:“我要,我要你娶我,因為你從前答應過和我結婚。”他開始笑著,後來說道,“哼!倘若一個人把一切和他出過岔兒的女人都娶過來,那就不好辦了。”

但是她抓住了他的脖子,不等他來得及衝出她這個猛烈的拘束就撳倒了他,接著扼住了他,很近地對他喊著:“我肚子大了,可聽見,我肚子大了。”

他透不過氣來,發喘了;後來,他倆就都不動彈也不說話地待在黑暗的沉寂裏,僅僅聽見某一匹馬從槽裏拖著麥秸然後慢慢嚼碎的牙床聲響。

雅格懂得了她的氣力比他的強些,於是才支支吾吾地說道:

“好吧,我一定娶你,既然是這樣。”

但是她不再相信他的話了。

“立即,”她說,“你立即當眾報告結婚的日子。”

他回答道:

“立即。”

“你把這件事憑著仁慈的上帝發誓。”

他遲疑了幾秒鍾,隨後打定了主意:

“我把這件事憑著仁慈的上帝發誓。”

這樣一來,她放鬆那幾個指頭兒,再也沒有多說一句就走了。

從此她又有好幾天沒法兒和他說話了,並且那馬房,從此每天一到夜間都用鑰匙從裏麵鎖好了,她害怕惹起閑話,竟不敢鬧出響動來。

此後,某一天早晨,她看見另一個打雜工友進來吃飯。她問道:

“雅格走了?”

“一點也不錯,”另一個說,“我接了他的位子。”

她開始發抖了,簡直沒有氣力從壁爐裏麵取下那隻懸著的湯罐子;隨後,到了大家全去上工時,她走到了樓上的臥房裏,然後把臉兒伏在枕頭上麵哭起來,免得被人聽見。

在這天的白天裏,她試著用那種並不引起旁人疑惑的方法去探聽,但是她老是想著自己的不幸,乃至於以為看見一切被她詢問的人都會對她陰險地笑。以後她不能得到一點兒消息,隻知道雅格早已完全離開這一帶了。

這樣一來,對於她,一種繼續不斷的困苦生活開始了。她如同一架機器樣地工作著,沒有想到自己做的什麼,腦袋裏藏著這樣一個念頭:“設若有人知道這件事兒呢!”

這個不變的煩惱教她真沒有能力去推想了,以至於明明感到惡評就會來,她連種種避免這個惡評的方法,也都不去尋找了,日子越來越近,無可補救,而且確定得像是催命的死神。

每天早晨,她起得比其餘的人都早,並且用一種激烈的固執態度,對著一小片供她梳頭之用的破鏡子盡力注視自己的腰身,想看一看是否當天就有人看得出來,她憂愁極了。並且,在白天,她不時停止自己的工作,為的是對自己從上到下細看一遍,看自己的肚子是不是把自己的圍腰裙兒凸得太高。

好幾個月過了。她幾乎不說話了,到了有人問她一點什麼的時候,她竟不懂了,神情慌張,目光發呆,雙手發抖;這樣子引得她的老板說話了:

“好孩子,近來你真笨!”

在禮拜堂裏,她總躲在一根柱子後麵,並且不敢到懺悔室裏去,很怕撞見了長堂的神父,她以為他有一種超於人類的力量能夠看得見她的心事。

在吃飯的桌子上,同伴們的注目現在竟教她因為憂慮而發暈了,她始終揣想已經被那個看牛的小子看出來,這小子是一個早熟而又狡猾的家夥,他那副發亮的眼光是不離開她的。

某天早晨,郵差給了她一封信。她從來沒有接過什麼信,於是心裏非常慌張,弄得她非坐下不可了。他寄來的,也許?但是她識不得字,所以一直發愁,對著那張寫滿了字的紙兒抖個不住。她把紙兒擱在衣袋裏,不敢把自己的秘密托付任何人;好幾次停住自己的工作,去仔細注視那些排列得勻勻稱稱而且末尾用一個簽名作結束的成行的字兒,空空泛泛指望自己就能陡然一下子明白其中的意義。末了,正當她因為焦躁和掛念幾乎變成瘋子的時候,她去找本村裏的小學教師了,這位教師請她坐下然後念起來:

親愛的女兒,此信為的是通知你,說我不很對勁兒;我的鄰居,鄧都老板,提筆叫你回來,倘若你能夠的話。你母親的代筆人凱塞爾·鄧都

她一聲也沒有響就走了,但是一到她是獨自個兒的時候,立刻倒在路邊,兩條腿都軟了,後來一直在這地方待到了黑夜。

回到田莊裏,她向田莊的主人說起自己的不幸,田莊的主人任憑她願意離開多久就離開多久,在她沒有轉來以前,他允許找一個做零工的女子來代替。

她的母親本來是病得垂危的,她到家的那一日她母親就死了;第二天,羅莎就生了一個隻有7個月的男孩子,一副難看之至的小骨頭,瘦得教人毫毛倒豎,並且他好像老是不舒服,因為他那雙幹枯得如同螃蟹腳爪樣的小手痛苦地痙攣著。

然而他卻活下去了。

她說自己結過婚,但是不能夠由自己照顧孩子,於是把他交給了鄰居,他們答應替她好好兒照顧。

她轉來了。

不過這樣一來,那個被她留在遠處的弱小生命在她那顆受到很久折磨的心裏,仿佛一道曙光似的引起了一種未曾體驗過的愛情;後來這愛情又變成了一種新痛苦,一種時時刻刻都存在的痛苦,因為她離開了他。

而最使她傷心的事,就是一種瘋狂的需要使她想吻他,想彎著胳膊抱他,想使自己的肌肉感得到他的小身體的溫暖。夜間她睡不著;整天想著他;並且,在傍晚,工作一完,她就坐在壁爐跟前,固定地瞧著它,如同那些想著遠方的人一樣。有人竟漸漸諷刺到她的對象了,並且有人鬧著玩兒說她應當是有了愛人兒,問她這愛人兒是不是漂亮,是不是高大,是不是有錢,預備哪一天結婚,哪一天行洗禮?後來,為著能夠獨自暗地裏流眼淚,她時常躲避旁人,因為這些問題如同許多鋼針一般刺到了她的皮肉裏。

為著排解這些煩惱,她用奮發的姿態來開始工作了,然而,始終想著自己的孩子,她尋覓種種方法來為孩子多積點錢。

她打定主意加倍地工作,想使旁人不能不增加她的工資。這樣一來,她漸漸包攬了周圍的日常工作,所以老板辭退了另外一個女長年,因為自從羅莎勤勞得像是兩個人以來,那一個竟變成了不必要的,在麵包上,在燈油和蠟燭上,在種種被旁人隨便撒給雞吃的糧食上,在那些被旁人略為浪費的牲口草料上,她都能夠節省。對於老板的錢財,她慳吝得如同是自己的似的,並且,買進的東西極力求其便宜,而田莊裏的出產,極力盡高價賣出,極力打破那些出售物產的鄉下人的詭計,買進和賣出,苦工的管理,夥食的帳目,隻有她注意這些事情;於是,沒有多久,她成了不可少的人了,對於自己四周的事,她使用一種這樣的監督功夫,以至於在她管理之下的田莊不可思議地興旺起來了。附近三四公裏的圈兒裏,大眾都談到“瓦蘭老板的女長年”;而這個田莊的主人向各處重複地說:“這女孩子嗎,真比金子還值錢。”

然而,光陰過去了,她的工錢卻仍舊沒有增加。老板之接受她的苦工,正像接受一種出自任何忠心的女工人的應有的事兒,一種簡單的熱心表現,並且她開始帶著點兒苦味想到老板是不是靠著她每月多進一百五十個到三百個金法郎,而她所得的卻始終是每年二百四十金法郎,一點兒不加多,一點兒不減少。

她決計要求加薪了。一連三次去找老板,然而走到他跟前卻談了旁的事。她感到了一種央求錢財的羞恥,以為這是一種不大好意思的行為。末了,某一天老板單獨在廚房裏早餐,她用一種遲疑的神情對他說起自己想和他特別談話。他抬起了腦袋,有點吃驚,雙手擱在桌子上,一隻手拿著餐桌上用的刀子朝天舉起,而另一隻,拿著一點吃殘了的麵包,接著他定住雙眼注視著他的長年女工。在這樣的注目之下,她慌張了,後來她要求8天假期回家去一趟,因為自己有點不舒服。

他立即答應了她,隨後,他也感到拘束了,又加上了兩句:

“我將來有話和你說,等到你轉來的時候。”

孩子快有8個月了,她簡直認不得他。他完全變成粉紅色的了,豐滿的臉兒,渾身也全是滾圓的,活像是個用著有生命的脂肪做成的小包裹。他那些由於肌肉隆起而張著的手指頭兒,用一種明顯的滿意樣子從從容容地動著。她熱烈得如同野獸去撲一件捕獲品似地向他撲過去,擁抱他。熱烈得使他因為害怕而狂叫起來。這時候,她本人開始流淚了,因為他不認識她,又因為他一看見他的乳娘就向她伸起那雙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