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自從第二天起,他看慣了她的臉兒,並且看見她就笑。她帶著他到田裏去,發瘋似地舉起他跑著,在樹蔭下麵坐著;隨後她向他說話了,雖然他絕對聽不懂,而在她這還是生平第一次,算是向著一個人敞開了自己的肺腑,向他說起自己的傷感,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種種不放心,自己的種種希望,末後,她不住地用種種熱烈和極度興奮的愛撫動作使得他感到了疲乏。

她得著一種無窮盡的快樂了,抱著他在手裏揉著,給他沐浴,給他穿衣裳;甚至於給孩子收拾種種髒東西的時候自己覺得是幸運的,仿佛這類親切的殷勤本是對自己做母親身份的一種確認。她注視他,始終詫異於他是屬於她的,抱著他,使他在自己手裏舞著,一麵低聲重複地說:“這是我的小寶貝,這是我的小寶貝。”

向著田莊轉去的時候,她簡直是一路號啕痛哭,後來,她剛好進門,老板就在臥房裏叫她了。她走進了臥房,很詫異並且很感動,卻不知道為著什麼。

“你坐在這兒吧。”他說。

她坐下了,後來他們並排坐著好一會,彼此都不大自安,礙手礙腳似的,並且沒有照鄉下人的樣子對麵互相瞧著。

田莊的主人,45歲的胖子,兩次死掉了老婆,快活而又執拗,這時候,他嚐到了一種在他並不常有的明顯的拘束。到末了,他下了決心,於是開始用一種空泛的神氣談著,他略現口吃,而且目光遠遠地瞧著田地裏。

“羅莎,”他說,“你可是從來沒有想到要成家嗎?”她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灰白了。他看見她沒有答複他,就繼續說:

“你是一個正正經經的女孩子,又端莊又勤儉。一個像你這樣的老婆,將來真是一個男人的福氣。”

她始終不動彈,種種念頭在擾亂她,如同大禍就在當前,她呆著眼睛,竟沒有想法子來弄明白。他等了一兩秒鍾,隨後繼續說道:

“你可看得明白,一個田莊沒有主婦,那是弄不好的,盡管有你這樣一個女長年。”

這樣一來,他沉默了,不知道再說什麼了,於是羅莎用一種惶恐的神氣注視他,如同一個人自以為正和殺人的凶手對麵站著,而隻須對方略動手勢就立即會抽身逃避似的。末了,在五分鍾之後,他問:

“喂!這成嗎?”

她帶著一種憂愁的麵容回答:

“什麼呢,老板?”

這樣一來,他呢,倉卒地說:

“就是和我結婚,自然!”

她突然站起來,隨即重新坐下,如同骨頭斷了倒在椅子上似的,坐著一直沒有動彈,簡直像個遭受重大不幸的人了。最後田莊主人忍不住了:

“快點兒!大家仔細瞧瞧;那麼你究竟想要什麼?”

她發呆地瞧著他的臉;隨後,忽然眼淚擠到她的眼眶裏了,她咽著嗓子說了兩遍:

“我不能夠,我不能夠!”

“為什麼,這?”那漢子問,“快點兒,不用裝傻;我現在給你一點盤算的時間,到明天為止。”

他匆匆地走了,真覺得透了一口氣,既然在她身上完成了這件使他非常為難的事情,也十分相信他的長年女工到明天可以接受一個這樣的提議——這提議在她是完全來自意料之外的,而在自己真是件好的交易,因為他久已非常關心於找得一個配偶,認為配偶帶給他的一定比當地最好的陪嫁還要好得多。

此外,在他們兩個人之間也不能有什麼門戶不相當的疑慮,因為,在農村裏,所有的人全體都是幾乎平等的:田莊的主人像長年工友一樣勞作,而男長年常常遲早也會變成田莊的主人,女長年隨時也可以轉到了女主人的地位,在她們的生活和習俗上卻並不因此引起任何變更。

這天夜間,羅莎沒有睡。她坐著倒在自己床上,疲憊得異乎尋常,以至於連哭的氣力都沒有了。她呆呆地坐著,竟感不到自己還有身子,而且精神渙散,如同正有人用著拉散成卷的羊毛的工具把她的精神分開了,扯碎了。

僅僅偶爾有點兒很短的時間,她能夠如同收聚殘肴似地集中了種種考慮,後來想到可能發生的變化,她很害怕起來。她的種種恐怖擴大了,而在整個田莊裏的鎮靜沉寂之中,每次廚房裏那座大鍾慢慢兒報點,她就憂愁得出汗了。頭腦是空虛的,惡夢一場接著一場地來,蠟燭也熄了。這時候,她的精神錯亂了,那是常常在鄉下人身上發生逼得他們逃走的精神錯亂,——每當他們相信受到了一種命運的打擊,於是一種瘋狂需要就逼迫他們如同海船躲避當頭的風暴似的,在當頭的惡運跟前離開,遁逃,奔跑。

一隻貓頭鷹喀喇喀喇叫著,羅莎吃驚了,坐起了,伸手摸著自己的臉兒和頭發,如同一個瘋女人似地按著自己的全身;隨後帶著夜遊病者的種種姿態走下樓。等到走到了天井裏,因為將近下落的月亮在田地裏散出了一片清朗的光,她為著不教什麼不相幹的遊蕩者看見自己,於是隻好爬著走。所以她並不去開柵欄門卻攀上了土坎,隨後在麵對著田地的時候,她就跑起來。她用一種有彈力的快步一直匆匆忙忙地朝前走,並且不時地不自覺地迸出一道尖銳的叫喚。那條拉得很長的影子躺在她旁邊的地麵上陪著她走,有時候,一隻夜鳥在她頂空上盤旋。附近莊子天井裏的狗聽見她經過都汪汪吠著。其中有一條跳過了壕塹,並且追著來咬她,但是她轉身向狗撲過去,一麵大吼起來,吼聲大得教那條害怕的家畜逃回去蹲在窩裏不響了。

偶爾,一窩野兔子大大小小全在一塊地裏嬉戲,但是,到了這個發狂跑著的女人如同一個瘋癲了的田野恩女神一般趕到近邊的時候,這群畏怯的動物就逃散開了;幾隻小兔子和它們的娘在一條田溝裏消失了,而它們的爹撐起幾條腿兒跳著,有時候,它那條帶著兩隻豎起的大耳朵而跳躍的影子,掠過那片將要落下的月光,——這時候,月亮落到了世界的盡頭,用她那片斜射的光照著這片平原,如同一盞擱在地平線上的龐大的燈籠似的。

星呢,都在天空的深遠之處消失了,幾隻鳥嘁嘁喳喳叫著;天快明了。這個氣力衰弱的女長年發喘了;最後,直到曉日刺破了粉紅色的黎明的時候她才停住不走。

她那雙發脹的腳竟不大聽使喚了,但是她望見了一個水蕩,一個很大的死水蕩,蕩裏的水在曉日紅光的反照之下簡直像是血,後來,她提起小步兒跛著走過去,一隻手按著心窩,預備把雙腿浸在蕩裏。

她坐在一叢草地上,脫下那雙滿是塵土的粗皮鞋,褪下那雙襪子,於是伸起那雙發青的小腿插到了那片平靜而偶爾吐出空氣泡兒的死水裏。

一陣美妙的涼氣,從她的後腳跟兒升到她的喉管裏了,後來,正當她呆呆地注視這個深水蕩的時候,她忽然起了一陣迷妄的觀念,一陣急於想把全身沒入的欲望。以為在水裏麵就可以停止熬受痛苦了,永遠停止了。她不再記掛自己的兒子;專心指望安寧,指望完滿的休息,指望長眠不醒。於是她站起來,舉起兩隻胳膊,接著向前走了兩步。現在,水淹到她的大腿了,後來,等到踝骨上的許多火辣辣的劇痛使她向後跳的時候,她已經投到了水裏,接著失望地叫喚了一聲,因為從膝頭直到腳尖兒,好些烏黑的長條螞蟥正吸著她的生命,正都渾身脹得飽飽滿滿貼著她的肌肉。她不敢去動那些地方,並且由於恐怖而大聲叫喚了。她這陣失望的求援呼號引動了一個趕著車子在遠處經過的鄉下人走過來。他一條一條地拔去了那些螞蟥,用了些青草壓緊那些傷口,並且裝著這女孩子一直送到她老板的田莊跟前。

她在床上躺了15天,隨後,在她起床的那天早晨正在門外坐著的時候,田莊的主人忽然走過來立在她跟前。

“喂!”他說,“那件事說妥了,對不對?”

開始,她沒有回答,隨後,因為他始終站著不走,用那副頑強的眼光盯著她,她才困苦地說:

“不成,老板,我不能夠。”

但是他突然忍不住生氣了。

“你不能夠,孩子,你不能夠,為什麼這樣?”

她開始哭了,後來又說了一遍:

“我不能夠。”

他仔細向她端詳,接著劈麵對她嚷著:

“那麼你早就有一個愛人嗎?”

她羞愧得發抖了,吞吞吐吐地說:

“也許真是這樣的。”

這漢子的臉兒紅得像是罌粟花了,氣得連嗓子都發抖了。“哈!你畢竟招認這事兒了,賤骨頭,那麼究竟是什麼東西,這光棍?一個赤著腳跑的家夥,一個身無分文的家夥,一個睡在露天裏過夜的家夥,一個餓得快死的家夥?究竟是什麼東西,你說?”

後來,在她什麼也不答複的時候,他又說:

“哈!你不願意……我來替你說吧,我:那是約翰·鄱德禹?”

她叫喚了:

“噢!不對,不是他。”

“那麼就是彼得·馬爾丹?”

“噢!不是!老板。”

後來他怒不可遏地數盡了附近一帶的單身漢子的姓名,而她呢,透不過氣來極力否認,並且不時用圍腰的角兒擦著眼睛。不過他始終用粗魯的頑強態度搜索著,搔著這一顆心去認識她的秘密,如同一條獵狗整天搜索一隻窠巢而目的就是去捕獲那隻它覺得躲在窠巢裏的野物一般。他忽然高聲叫喚起來了:

“唉!還用說,那是雅格!上一年打雜的長年男工;從前有人說過他和你談天,你倆彼此允許了要結婚的。”

羅莎急得呼吸迫促了,一陣熱血漲紅了她的臉兒,眼淚突然不流了,停在她的腮幫子上了,像是許多積在燒紅了的鐵上的水點兒。她高聲嚷道:

“不對,那不是他,那不是他!”

“真的不是嗎,呃?”這個狡猾的鄉下人嗅著了一點兒真相就這樣問。

她急促地回答道:

“我向您發誓說不是他,我向您發誓說不是他……”

她正思索究竟憑著什麼去發誓,卻不敢引證那些神聖性的東西。他岔斷她的話了:

“他當初卻在各處的角兒裏跟著你跑,並且每次吃飯的時候他的雙眼簡直要吞掉你,你答應過替他守嗎,呃,說吧。”這一次,她抬起眼睛瞧著她的老板了。

“沒有,從來沒有,從來沒有,並且我現在憑著仁慈的上帝向你發誓:倘若他今天來要求我,我不會要他。”

她的神情誠懇得教這田莊的主人猶豫起來。他如同向自己說話似地接著說:

“那麼,什麼事?你並沒有遇過一件不痛快的事,否則旁人是知道的。既然沒有什麼原故,一個女長年就不會因此拒絕她的老板。所以應當有點什麼事兒。”

一個字也沒有回答,她被憂愁扼住嗓子了。

他又問道:“你不願意?”

她歎氣了:“我不能夠,老板。”接著他轉過腳跟兒走了。

她自以為得到解脫了,這一天剩餘的光陰差不多是平平安安過的,不過也感到疲勞和困憊,如同代替了那匹年老的白馬的位置,被人教它從天明就來拉著碾糧食的工具兜圈子。她在可能的情況之下早早兒睡了,並且立即睡著了。

在半夜裏,兩隻在她床上摸索的手驚醒了她。她因為驚訝而戰栗了,不過立刻辨出了老板的聲音正向她說:

“不用害怕,羅莎,是我來和你說話。”

開始,她是驚訝的,隨後,當他正極力想鑽到她被蓋裏的時候,她就明白他尋找什麼了,於是她開始很厲害地發抖了,感到自己單身在黑暗裏,因為瞌睡四肢依然不靈活,而且全身赤條條的,又在一張床上靠近這個要她的人。她不同意,那倒確實;不過她所鬥爭的是那種在樸質漢子身上素來更強烈的本能,而給她不健全地作保護的卻是那種屬於懶惰軟弱的血統的遊移意誌,她抵抗得決不堅強。為著躲避老板的嘴來找她接吻的溫存,她的頭忽而扭向牆邊,忽而扭向房裏,而她那個由於鬥爭的疲勞而倦乏了的身體,隻在被蓋裏邊略略扭動。他呢,由於欲望的沉醉力竟變成粗暴的了,用一個突然行動揭掉了她的被蓋。這時候她很感到再也不能抵抗了。遵從一種駝鳥式的羞恥心,她舉起雙手遮了自己的臉,並且不再自衛了。

田莊的主人在她身邊過了一夜。第二天夜間又重新過來,以後每天都如此了。

他倆一塊兒過活了。

某天早上,他向她說:“我已經教人定了喜期,我們到下一個月就結婚。”

她沒有回答。她有什麼可說?她絕不抵抗。她能做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