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向她跟前走了一步:“請您說給我聽……請您說給我聽……某一天,桑笛爾在午飯後倒在草地上睡著了,我們兩個人曾經一同散步到了一個拐彎的地方,您現在可還記得那天的事?”
他等著答複。她停住不笑了,並且愣著兩眼盯住他:
“我確實記得。”
他戰栗地接著說:
“既然如此……那一天……倘若我是……肯冒險的……那麼您會怎樣辦?”
她又用一種毫不後悔的神情淡淡地笑了笑,並且用一種表示反嘲的清朗音調誠實地回答:
“我就會對您讓步哪,朋友!”
末了,她轉過身跑出去熬梨子醬了。
薩華爾又走到了街上,神情恍惚,沒有精神,仿佛遭遇了一場大禍似的,他邁著大步朝雨中的小河走去,並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兒去,等到走到了河邊,他向右一拐沿著河岸走。好像是受著本能的支使走了大半天。他的衣裳都濕透了,帽子變樣子了,像是一塊軟軟的破布,帽沿像屋簷似地滴著水。
他始終走著,始終一直向前走著。隨後走到了他們多年以前吃午飯的地方,回憶起這個地方,使他的心更加痛苦不堪。
這個時候,他端坐在落了葉的樹底下流下了熱淚。
菲菲小姐
普魯士的少校營長法勒斯倍伯爵看完了他收到的文書,歪著身子靠在一把太師椅裏,翹著兩隻套在長筒馬靴裏的腳擱在壁爐台子上。
他們占住雨韋古堡有三個月了。
這一天,他看完了文書,又瀏覽了那些由他營裏的通信中士剛才送來的德文報紙,他就站起來,拿著三四塊木頭扔在壁爐裏,然後,他走到了窗邊。
大雨像波浪奔騰似地下著、斜射著,密得像是一幅帷幕,形成一道顯出無數斜紋的雨牆。
那軍官長久地望著窗外那片被水淹沒的草地和遠處那條漫過堤麵的昂代勒河。他用手指頭兒如同打鼓似地,在窗子的玻璃上麵輕輕敲出一段華爾茲舞曲。
這時候,一道響聲使他回過頭來,那是他的副營長開爾韋泰子爵,官階是上尉。
少校是個寬肩膀的大個兒,一嘴扇形般的長髯鋪在胸前。他眼睛是藍的,冷靜而且柔和,臉上掛著一道刀痕,那是普奧戰役留給他的。據說他是一個正直的人,也是一名勇將。
上尉是個滿麵紅光的矮胖子,肚子捆得很緊,火紅色的胡子幾乎齊根剪掉。他在某一次歡樂之夜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兩顆門牙,使得他說起話來不大清楚,旁人始終聽不明白。他還是禿頂的,圍著那一塊光禿禿的皮膚四周全是金黃刷亮鬈起來的短頭發。
營長和他握了手,又一口氣喝了那杯咖啡,一麵聽取他那個屬下報告種種在勤務上發生的事故。
少校原是個安靜的人,有妻小留在家裏,對於什麼都好說話;但是子爵上尉就不然了,他是個尋樂不倦的人,愛跑小胡同,愛追女人,3個月以來,他一直被人關在這個孤立的據點裏守著強迫的清淨規則,真是滿肚子不痛快。
有人又叫門了,營長叫了一聲請進來,於是他們的一個部下——一個小兵在門口出現了,隻要看見他在此刻出現,就可以說明午飯已經伺候停當。
在飯廳裏,早有三個軍階較低的軍官:一個中尉,倭妥·格洛斯林;兩個少尉,弗利茨·碩因瑙堡和威廉·艾力克侯爵。那侯爵是個淺黃頭發的矮個兒,對於一般人自負而且粗魯,對於戰敗者殘忍而且暴烈,簡直像是一種火藥。
自從侵入法國以來,他那些朋友都隻用法國語叫他做菲菲小姐。這個綽號的來由,是因為他的姿態倜儻,他的腰身細巧,使人可以說那是縛了一副女人用的腰甲,並且他隨時用一種輕輕吹哨子般的聲音道出一句法國成語“菲菲”。
雨韋古堡的飯廳本是一間長形的富麗堂皇的屋子,然而現在,它那些用古代玻璃磚做成的鏡子都被槍子打出許多星狀的創痕,它那些高大的弗蘭德爾特產的壁衣都被軍刀劃成許多一條條的破布掛在各處,那正是菲菲小姐在無事可做的時候幹出來的。
那些軍官們的午飯幾乎都是在那間受到蹂躪的屋子裏靜悄悄地吃的。吃完了以後,他們在吸煙的時間又動手喝起來,每天在這種時間裏,他們必定重複地議論他們的煩悶無聊。好些瓶白蘭地和甜味燒酒從各人的手裏傳遞不停。他們的杯子一空,他們就無精打采地再把它斟滿。不過菲菲小姐常隨意砸破自己的杯子,於是立即有一個小兵另外送一隻給他。
一陣辛辣的煙霧籠住了他們,他們仿佛都沉溺在一種打盹的和愁人的醉態裏,沉溺在那種屬於沒有一事可做的人的憂鬱醉態裏。
但是那位子爵突然站起來。一陣怒氣激動了他,他罵著:“活見鬼,這怎樣能夠持久,應當想出一點兒事來做。”
倭妥中尉和弗利茨少尉本是兩個非常富於日爾曼民族的笨重形態的人,這時候就齊聲說道:“做什麼呢?我的上尉?”
上尉思索了三五秒鍾,隨後接著說:“什麼嗎?喂,應當組織一場歡樂的聚會,倘若營長允許我們那麼做。”
少校挪開了嘴裏的煙鬥問:“什麼樣歡樂的聚會,上尉。”
子爵走過去說:“一切由我負責,我的營長。我就派人往盧昂去給我們帶幾位女客過來。這兒呢,我們預備一頓夜飯,並且什麼材料也不缺,這樣,我們至少可以有一個像樣的晚會。”
法勒斯倍伯爵微笑地聳著肩膀:“您發癡了,朋友。”
但是軍官們全都起立了,他們圍繞著他們的營長向他懇求:
“請您讓副營長去辦吧,我們的營長,這兒真是悶死人了。”
少校終於讓步了。
於是子爵立刻派人叫了人來了。這個人名字很怪,叫“義務”,是一個年老的上士,誰也從沒有看見他笑過,但是上級派給他的種種命令,不管性質如何,他都出人意外地完成得毫無缺憾。
他神情自若地站著接受子爵的吩咐,五分鍾以後,他乘著一輛軍用馬車走了。
立刻,各人的心靈上仿佛都起了一種醒覺的波動;毫無生氣的姿態都重新振作起來,臉上都有了神采,並且他們開始談話了。
菲菲小姐也好像坐不住了,“她”站起來又重新坐下。“她”那雙閃爍著冷酷的眼睛正尋找著什麼來供“她”破壞。忽然間,“她”盯住了那個翹著兩撇髭須的女像,就抽出身上的手槍,一麵說道:“你就會看不見什麼了。”
說完,“她”沒有離開座位就對她瞄準,兩粒子彈接連打穿了那幅人像的兩隻眼睛。
隨後“她”嚷著:“我們來演放地雷吧!”
如同一種新穎有力的興趣轉移了大家的注意似地,大家的談話突然中斷了。
地雷,那是“她”的發明,“她”的破壞方法,“她”最心愛的娛樂。
古堡的合法主人從前在離開這座古堡的時候,除了把銀餐具塞在一個牆洞兒中間以外,沒有來得及帶走一點什麼,也沒有來得及藏起一點什麼,偏偏他原是很富有的和奢華的,他那間和飯廳相通的大客廳在主人沒有倉促逃走以前,簡直是博物館裏的一間陳列室。
牆上,掛著好些有價值的油畫和水彩畫;家具上麵、架子上麵和精致的玻璃櫃子裏,擺著成千累百的古玩。這些珍貴希奇的東西滿滿地充塞了那間寬大的客廳。
現在,那些東西所剩無幾了。然而並非被人搶劫,因為少校營長法勒斯倍伯爵不會容許那種行為;不過菲菲小姐不時演放“地雷”,而所有的軍官在演放的那一天也都享到了五分鍾真正的娛樂。
那個矮小的侯爵到客廳裏去找他應該選擇的東西了。他拿了一把很小巧的中國茶壺走出來,壺裏滿裝著火藥,並且慎重地在壺嘴子裏裝了一條長的引線,他點燃了它,捧著這件凶器趕忙送到隔壁那間屋子裏。
隨後他很快又回來了,同時又關上了門。所有的德國人都站起來等著,一種幼稚的好奇心使得他們臉上都顯出微笑了,一到爆炸的力量搖動那座古堡以後,他們趕忙一齊向著客廳裏撲過去。
菲菲小姐首先進去,“她”站在一座炸斷了腦袋的維納斯瓷像跟前發狂似地拍掌;接著每一個軍官都拾起好些碎瓷片兒,吃驚地看著碎片上異樣的斷口,審查這一次的損失,否認某些破壞是上一次爆炸的成績。
營長擺出家長的樣子,檢閱這間寬大的客廳,他首先從客廳裏退出來,一麵用和藹的態度高聲說道:“這一次的成績真不壞。”
但是一股很濃的硝煙早已竄到了飯廳裏,它和煙草的煙混在一塊兒,使人沒法兒呼吸。
營長推開窗子,那些回到飯廳裏來喝最後一杯白蘭地的軍官都走到了他身邊。
潮濕的空氣湧到飯廳裏,帶來了一種凝在胡須上的灰塵樣的細水珠兒和一陣河水上溢的氣味。他們望著那些壓在狂雨下麵的大樹、那條籠在低雲中間的寬大河穀以及很遠很遠如同一枝灰色長錐似地豎在風暴裏的禮拜堂鍾樓。
自從普魯士人到了以後,那鍾樓一直是靜悄悄的。它的沉默簡直是侵略者在附近一帶遇到的唯一抵抗。禮拜堂的堂長對於普魯士人在堂裏的住宿和飲食毫不拒絕,敵軍的營長時常把他當做一個善意的中間人,他甚至於肯陪營長喝過好幾次啤酒或者葡萄酒。不過,若是要請他照往常一樣按時敲鍾,那是辦不到的,因為他寧肯讓人來槍斃自己而絕對不肯敲鍾。
那是他本人反對侵略的抗議方法,和平的抗議的,沉默的抗議。他說教士原是溫和的人而不是講流血的,隻有這方法才和教士適合,所以在十法裏的周圍,人人都稱讚他的堅定,商大樊長老的英雄主義,他敢於肯定國難正在目前,用他那所禮拜堂的頑強沉默來宣布國難。
營長和他部下的軍官們都對那種無害的勇氣付之一笑,並且因為當地的全部農民在他們的眼光裏表現得良好和順從,他們都欣然寬恕那種無聲的愛國主義。
僅僅隻有威廉·艾力克侯爵非常想用強迫手段要禮拜堂敲鍾。他因為他的上級對教士采取了遷就的手段而感到生氣,每天他都懇求營長讓他去搞一回,僅僅為了笑一下子而小搞一回。但是營長決不讓步,於是菲菲小姐為了安慰自己,就在雨韋古堡裏演放“地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