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個幸運的賊

一個老畫家向我講述了一件他親身經曆的事情,雖然這件事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但他一再向我承諾,它是完全真實的。

“那是個晚上,我們三個夥伴相約在索裏爾家喝酒,酒過三巡,我們都已顯出醉態,我們這三個年輕的狂徒是:我、索裏爾和海景畫家普瓦特文,但他們倆現在已不在人世了。

“我們喝酒的地方緊挨著一間畫室,我們三人中惟有普瓦特文頭腦還比較清醒點,索裏爾總是那麼瘋瘋癲癲的,他把雙腳搭在一把椅子上,仰麵朝天地躺著,討論什麼戰爭和皇帝的服裝之類的事情,說著說著,他突然興奮起來,馬上翻身起來,翻出一套輕騎兵製服穿上,然後又拿出一套擲彈兵的製服讓普瓦特文穿上。普瓦特文說什麼也不肯穿,於是我們倆硬給他套上了,衣服太大,幾乎把他包起來。我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甲胄騎士,我們三人組成一個混合部隊,索裏爾大聲地說:既然我們都當了軍人,就要具備軍人的素質和風範。

“我們又一次興奮起來,又重新暢飲,邊喝邊唱我們所知道的軍歌。到後來普瓦特文也已喝得酩酊大醉,我突然舉起一隻手說:‘靜一靜,我敢保證我聽見有人進了畫室。’

“‘有賊!’索裏爾晃晃搖搖地站起來說,‘太棒了!’他開始唱起馬賽進行曲:‘拿起武器,公民們!’

“我們三人各自尋找稱手的兵器,普瓦特文操起了一把帶刺刀的長槍,而我則取過一柄長劍和一把火槍。索裏爾沒有找到稱心的武器,抓起一把手槍插到皮帶上,又拿了一把大板斧,我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畫室的門。當我們走到畫室中央的時候,索裏爾說:

“‘我是指揮官,甲胄騎士,你負責切斷敵人的退路;擲彈兵,你作我的護衛。’

“我們各自遵照指令行事。正當我往後走的時候,突然聽到普瓦特文和索裏爾那兒傳來巨響,我急忙返回,隻見普瓦特文用刺刀向那個地方亂刺,索裏爾也用斧子狂砍一通,當弄明白是搞錯了以後,‘指揮官’下達了命令:‘要慎重點!’

“畫室的每一個角落我們都查了一遍,足足查了有20分鍾,也沒有找到任何可疑的東西,後來普瓦特文認為應該檢查一下碗櫥。由於碗櫥很深,裏麵很暗,我端著蠟燭過去查看。一看嚇了我一跳,一個人,一個活人站在裏麵往外看我,我馬上鎮定下來,忽的一下子就把櫃門鎖上了,然後我們退後幾步商量對策。

“索裏爾想用煙把賊嗆出來;普瓦特文想用饑餓製服那個家夥;我的主意是用炸藥炸死那個賊。考慮來考慮去還是普瓦特文的主意最好。於是,我們把酒和煙拿到畫室來。普瓦特文警惕地拿著槍,我們三人坐在碗櫃前,擺上酒開懷暢飲。我們又飲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索裏爾建議把俘虜押出來瞧一瞧。

“‘行!好主意!’我和普瓦特文一致同意。我們抓起武器,一起朝碗櫥瘋狂地衝去。索裏爾端著沒有上彈的手槍衝在前麵,普瓦特文和我像瘋子似叫嚷著跟在後麵。出乎我們的意料,那個俘虜沒有反抗。我們把他押了出來,發現他竟是個長著滿頭白發的髒老頭,身上穿著破爛衣服。我們捆上他的手腳,將他放在椅子裏,他仍然不吭一聲。

“‘我們審訊入室賊,’索裏爾厲聲地說。普瓦特文被任命為辯護人,我被任命為執行人。最後俘虜被判處死刑。

“‘現在就槍斃他,’索裏爾說,‘但是,在處死他以前,得讓他作懺悔,’他又有所顧慮地加了一句,‘我們去給他請一個神父來。’

“我沒有同意,理由是深夜打擾神職人員會讓他不高興。於是我充任起神父,代神父行使職責,命令俘虜向我懺悔罪過。老人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他不知道我們要把他怎樣處理,他開口講話了,聲音空洞沙啞:

“‘你們要殺死我嗎?’

“索裏爾逼他跪下,由於心虛,他沒有給俘虜施洗禮,隻向他頭上倒了一杯蘭姆酒,然後說:‘把你所犯下的罪行一一向這位神父坦白,好說清你的罪過。’

“‘我不想死,你們放過我吧!求求你們!’那老頭在地板上大呼小叫起來。怕他吵醒鄰居,我們塞住了他的嘴。

“‘你這糟老頭,讓我送你去見上帝。’索裏爾不耐煩地說。他用手槍對準老頭勾動了扳機,我也勾了扳機,可惜我們倆的槍裏沒有子彈,隻放了兩聲空槍。這時,在一旁看著的普瓦特文說:‘我們真有權力殺死這個人嗎?’

“‘他不是已經經過審判了嗎?’索裏爾說。

“‘是,他是經過了審判,不過我們沒有權力槍斃一個公民,我們還是把他送到警察局去吧。’

“索裏爾想了想覺得有道理,於是同意了普瓦特文的建議。由於這個老頭死活不走,我和普瓦特文把他綁在一塊木板上,抬著他走,索裏爾在後擔任警戒。我們把他抬到了警察局,局長認識我們,知道我們愛搞惡作劇,他認為我們鬧得有點太過分,笑著不讓我們把在押犯抬進去。我們堅持要進,最後警長大發雷霆,警告我們說我們酗酒鬧事,如不離開,就把我們全關進監牢。無奈,我們隻好把他再抬回索裏爾的家。

“‘我們如何處理他?’我問道。

“‘這個老家夥也挺可憐的!’普瓦特文憐憫地說。

“我也不禁來了惻隱之心,把他嘴裏塞的東西掏了出來。

“‘喂,我說你感覺怎麼樣啊?’我問他。

“‘哎呀!我實在受不了。’他呻吟著說。

“索裏爾也大發善心,他親自把老頭從木板上解下來,像對待一個知心朋友。我們馬上斟滿了幾碗酒,遞給我們的俘虜一碗,他連讓都沒讓,端起碗一飲而盡。我們幾個都顯得非常激動,又一次痛飲起來。那老人真是海量,比我們三個人加在一起還能喝。天快亮的時候,他站起來心平氣和地說:‘我有事,我要先走了。’

“我們苦苦留他再住一段時間,可他一再拒絕,我們懷著惋惜的心情送他至門口,索裏爾高舉著蠟燭說:‘祝您的晚年過得幸福快樂!”

保護者

若昂·馬闌從沒有夢見過自己有那麼好的運氣!他原是外省一個執法吏的兒子,從前也像其他年輕人一樣到巴黎拉丁區去學習法律。

那個時候,他在許多被他前前後後光顧過的啤酒館裏,與好幾個愛喝啤酒高談闊論的饒舌的大學生結交,還做了朋友。他非常羨慕他們,時刻跟著他們從這一家咖啡館跑到另外一家咖啡館,有的時候,他會給他們付一些酒錢。

後來,他成了一名律師,辯護過一些在他手裏敗訴的案件。誰知在某一天早上,他從報紙上知道往日同學中的一個新近當選了眾議院議員。

他重新又是他的忠實走狗了,那就是專門跑腿,有事招之即來而且簡直不拘形跡的朋友。但是由於議院裏的政潮,這個眾議員居然做了閣員,半年以後,若昂·馬闌就做了平政院評事。

開初,他有些得意忘形,他如同想使旁人一見就能猜到他的地位似的,專為顯示自己的地位到街道上閑遊。有時候,他到鋪子裏買點東西,到報亭子裏買張報或者在街上叫一輛另雇的馬車,即令談到種種絕無意義的事情,他也想法子告訴鋪子裏商人或者賣報的,甚至於趕車的說:

“我本人是平政院評事……”

隨後他自然而然地感到了一種迫不及待的需要,要去保護旁人;把保護旁人看做是他的威望的表現,是職業上的必要,是性情寬厚而力量雄大者的義務。

無論遇著哪種情形,無論對於哪個,他總用一種無限的寬厚態度獻出他的援助力。在大街上遇見了麵熟的人,他總喜笑顏開地走過去握手寒暄,接著並不等候旁人發言,他就高聲說:

“您知道我現在做了平政院評事,我很願意給您幫忙。倘若我對於您能夠有點用處,請您不必客氣,把事情交給我辦。在我這種地位,手上是有點辦法的。”

於是他就同著這樣遇見的朋友走到咖啡館裏去討筆墨紙張;他說道:“隻要一張紙,堂倌,那是寫一封介紹信用的。”他就這樣寫了好些介紹信,每天十封二十封或五十封不等,並且都是在巴黎熱鬧街道上那些很有名的大咖啡館裏寫的。法蘭西共和國的官吏,從預審推事數到閣員,他都寫過信了。並且他覺自己有幸運,很有幸運。

有一天早上,他正從自己家裏出來到平政院去,忽然遇著了雨。他頗想叫一輛出租馬車,但是卻沒有叫,從街上冒雨走去。那陣大雨愈下愈大了,淹沒了街麵,漫上了人行道。於是馬闌先生不得不跑到一所住宅的大門下麵去躲雨了。那地方已經躲著一個老教士,一個白頭發老教士。在未做評事以前,馬闌先生是很不歡喜教士的。

自從有一個紅袍主教曾經恭敬地請教他一件困難的事件以後,他現在竟尊重這種人了。那陣雨像大水一般地傾個不住,逼著這兩個人一直走到那所住宅的看門人屋子裏躲藏,去避免泥水濺到身上。

馬闌先生為了標榜自己,感到心癢難搔急於想說話,這時候他高聲說道:“天氣真很惡劣,長老先生。”

那老教士欠一欠身子回答:

“唉!對呀,先生,對一個隻預備到巴黎住幾天的人來說,真討厭。”

“哈!您可是從外省來的?”“對呀,先生,我隻在巴黎路過。”

“一個人在京城裏住幾天卻偏偏遇著下雨,確實是討厭的。我們,在政界上服務的人,終年住在這兒,卻沒有想到這點。”長老不再答話了。他瞧著那條雨勢漸殺的街道。忽然,他下了決心,如同撩起裙袍跨過水溝的婦女們似地,撩起了他的道袍。

馬闌先生瞧著他要走,高聲喊道:“您快要打得全身透濕,長老先生,再等一會兒吧,雨就要停止的。”

那個猶豫不決的老翁停住腳步了,隨後他說道:

“因為我很忙。我有一個要緊的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