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春天的一個晚上
讓娜與她的表哥雅克馬上要結婚了。他們從小就已相識,愛情在他們之間,不像生活在上流社會的人們一樣,有過多的禮節。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們並不知道什麼是愛情。
賣俏是年輕姑娘們的一大特點,她們最喜歡逗弄那些年輕小夥子。而且她覺著他長得帥,品格好,每次見到他,都真心實意地抱吻他,但是從來沒有感到過顫栗,那種使你全身從指尖到腳尖都好像起了雞皮疙瘩似的顫栗。
他呢,簡單地想:“我的小表妹,她很可愛。”他懷著一般男人對漂亮姑娘有的那種感情想著她。他的想法也就隻是這些。
後來,有一天讓娜偶然間聽見她母親對她姨(對阿爾貝特姨,因為莉鬆姨沒有結婚,是個老姑娘)說:“我敢向你擔保,這兩個孩子馬上就要愛上了;這可以看得出來。我呢,我覺得雅克正是我理想中的女婿。”
讓娜立刻愛上了她的表哥雅克。從此以後,她看見他會臉紅,她的手被年輕人的手握著時會顫抖;她的眼睛遇到他的眼光時會垂下去。她裝腔做勢,故意引他來吻她。
到最後他也發覺這一切。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一方麵虛榮心得到滿足,一方麵也感到真正的愛情,在一陣衝動之下,把她緊緊摟在懷裏,在她耳邊悄聲說:“我愛你,我愛你!”
從這一天起沒有了別的,隻有喁喁私語,獻殷勤等等各式各樣恩恩愛愛的表現,由於過去的親密關係,他們既不感到拘束,也不感到難為情。
在客廳裏,雅克當著他的母親、讓娜的母親,還有他的莉鬆姨這三個老姐妹的麵抱吻他的未婚妻。他和她兩個人整天單獨在樹林裏,穿過一片片開滿野花的潮濕的草地,沿著小河散步。
他們等候著成親的日子,心裏並不感到過分的焦急,不過他們沉浸和籠罩在無比美妙的柔情蜜意之中,他們從微不足道的撫愛,手與手的緊握和熱情的注視裏,享受到無窮樂趣;他們那麼長久地互相望著,好像他們的心靈都融合在一起了。想緊緊擁抱的欲望還不強烈,隻是隱隱約約地折磨著他們;他們的嘴唇在互相召喚,好像是在互相等候、互相期待、互相允諾,有一種焦慮不安的感覺。
有時候,在這種充滿熱情而又竭力克製的情況中,在這種柏拉圖式的愛情中,過了一整天以後,到了晚上,他們好像感到一種異樣的疲勞;兩人都不知為什麼深深歎氣,都不懂得這是等待中的歎氣。
兩位母親和她們的妹妹莉鬆姨喜形於色,滿意地觀察著這對年輕人的愛情的發展。特別是莉鬆姨看見他們,心裏十分感動。
她個兒矮小,沉默寡言,總是躲在一旁不聲不響,僅僅在吃飯的時候才露麵,然後又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一直把自己關在裏麵。
她相貌和善、見老、眼光溫柔、憂鬱,在家裏幾乎不為人注意。她的兩個守寡的姐姐曾經在上流社會裏有一定地位,多少有點兒把她看成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她們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親熱態度對待她,在這種親熱態度之中,還隱藏著一種對老姑娘才有的帶點蔑視的關心。
她的名字叫莉絲,是在貝朗瑞風行整個法國的那些日子裏誕生的。後來大家看到她沒有結婚,並且肯定是不會再結婚了,就叫她莉鬆而不再叫她莉絲了。如今她是“莉鬆姨”,一個謙遜、整潔的老婦人,甚至在親人麵前,也感到非常羞怯,親人們愛她,在他們的愛裏具有習慣、憐憫和出自好心的淡淡的成分。
孩子們從來不上樓到她屋裏去擁抱她。隻有女傭人進她的屋。別人如果有話要說,就打發女傭人去叫她。她可憐的一生在這間屋裏冷冷清清地度過,這間屋在哪裏別人都幾乎不知道。
她絲毫不占地方。她不在的時候,別人從來不談起她,也從來不想起她。有些不引人注目的人,甚至對親人說來,也像外人一樣,一直是陌生的,他們的死也不會在家裏留下任何空白,造成任何損失,她就是這樣一種人。有些人不善於進入他們身邊的人的生活、習慣和愛,她就是這樣一種人。
她走路總是邁著無聲無息的急促的小步子,從不弄出一點響聲,從不碰著任何東西,看上去好像把不發聲的特性傳給了一切物體。她的手仿佛是棉花做的,因為她的手使用起東西來是那麼輕,那麼仔細。
“莉鬆姨”這三個字說出來,在別人心裏簡直可以說不會引起任何想法,就像說“咖啡壺”或者“糖罐”一樣。
那條母狗盧特也肯定比她具有明顯得多的個性。他們不斷地愛撫它,叫它:“我親愛的盧特,我美麗的盧特,我的小盧特。”它要是死了的話,他們悼念起來也一定會更加傷心。
表兄妹兩人的婚期定在五月底。這一對年輕人眼和眼、手和手、思想和思想、心和心都緊緊相連地生活著。這一年春天姍姍來遲,夜裏有霜,清晨有霧,它凍得瑟瑟發抖,一直猶豫不決,沒想到現在卻突然一下子來到了。
連著幾天天氣暖和,稍微有點陰沉,大地的液汁開始流動,葉子像奇跡似的舒展開來,到處都彌漫著嫩芽和早開的花朵的那種使人渾身發軟的香氣。
後來,有一天下午,勝利的太陽終於曬幹了飄浮在空中的水蒸氣,露出了臉龐,照耀著整個平原。它的歡樂隨著光芒撒滿田野,鑽到各處,鑽進了植物、動物和人體。談情說愛的鳥兒飛來飛去,拍著翅膀,互相呼喊著。
讓娜和雅克洋溢著一股無比美妙的幸福心情,但是他們變得比以往更羞澀,因為隨著樹林的醉人的香氣而鑽進他們體內的那種新的顫抖使他們感到不安,他們整天並肩坐在城堡門前的一張長凳上,再也不敢兩個人單獨走遠,他們心不在焉地望著在那邊池塘裏互相追逐的大天鵝。
暮色降臨,他們感到心裏平靜下來,比較放心了。吃過晚飯以後,他們在客廳裏,趴在打開的窗口上,低聲談著。他們的母親就著從燈罩裏灑落的一圈燈光玩皮克,莉鬆姨在替當地的窮苦人織襪子。
池塘的那一邊有一片喬林伸展到遠方。月亮突然在大樹的嫩樹葉間露出來了。它緩緩地上升,樹枝的影子呈現在它的圓盤上;它在天空上爬,周圍的星星變得黯然失色。它開始向人間灑下飄浮著白顏色和夢幻的淒涼光芒,對夢想家、詩人和情人們來說是那麼寶貴。
兩個年輕人起先望著月亮,後來他們全身浸透了夜晚的柔情蜜意,浸透了草坪和樹叢上的那種朦朧的光輝,慢慢地走出去,在白色的大草坪上散步,一直走到閃閃發光的池塘邊。
兩個做母親的打完了四盤皮克,困得睜不開眼睛,想去睡覺了。
“應該把孩子們叫回來了。”一個說。
另一個朝淡白色的天邊掃了一眼,有兩個人影在緩緩移動。
“隨他們去吧,”她說,“外麵多麼好!莉鬆會等他們;對不對,莉鬆?”
老姑娘抬起惶惑不安的眼睛,怯生生地回答:
“當然,我會等他們。”
姐妹兩人上床睡覺去了。
莉鬆姨這時候也立了起來,她把已經開始編織的活兒、毛線和長針放在沙發椅的扶手上。她走過來趴在窗口,望著迷人的夜景。
那一對情人一遍又一遍穿過草坪從池塘走到台階,又從台階走到池塘。他們手握著手,不再說話,仿佛擺脫了自己的軀殼,變成了大地散發出來的詩情畫意的一部分。讓娜忽然瞧見窗框裏燈光照出的老姑娘的影子。
“瞧,”她說,“莉鬆姨在看我們。”
雅克抬起頭。
“是的,”他跟著說,“莉鬆姨在看我們。”
他們繼續夢想,繼續慢慢走,繼續相愛。
但是露水蓋住了青草。他們感到有些涼意,身上微微顫抖。
“回去吧。”她說。
他們回來了。
他們走進客廳的時候,莉鬆姨又開始織襪子了。她的頭俯在活兒上,瘦小的手指好像累了似的有點哆嗦。
讓娜走過去:
“姨,我們要去睡覺了。”
老姑娘轉動著眼睛。她的眼睛通紅,好像哭過。雅克和他的未婚妻完全沒有注意到。但是年輕小夥子卻發現年輕姑娘的輕巧的鞋子上麵都是水。他心裏很急,深情地問:
“你那雙親愛的小腳不冷嗎?”
莉鬆姨的手指此時抖得厲害,連活兒也掉落在地板上,一團毛線滾了很遠。這個老姑娘兩手遮住臉,扭過去後便開始抽噎起來。
兩個孩子朝她過來後,讓娜跪在了地板,張開雙臂,驚慌失措地連聲說:
“莉鬆姨,你怎麼啦?莉鬆姨,你怎麼啦?……”
可憐的老婦人痛苦得身子在抽搐,泣不成聲地回答:
“因為……因為……他問你:‘你……你那雙親愛的小腳……不冷嗎?……’從來……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從來沒有!……從來沒有人說過!……”
瞎子
太陽就要升起來了,對於它的到來,我們心中充滿著無限喜悅,為什麼會有如此這般的喜悅?因為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它給我們帶來的不僅是新的光明,更有新的生活、新的空氣。我們是多麼地熱愛陽光、熱愛蔚藍的天空、熱愛碧綠的田野,是它們為我們帶來了心靈的快樂,讓我們想要跳舞、高歌。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妙與神奇。然而,他們卻無法看到這美好的一切,那些永遠不能見到光明的人——盲人,對於太陽的升起,隻有他們無動於衷,在這個新的歡樂氣氛中,他們仍舊是安安靜靜地呆坐著,隻是不時地吆喝身邊的狗,叫它們安靜,不明白為什麼它們老想蹦蹦跳跳。
一天就在他們呆坐之中悄然過去,然後他們在小孩子的領引下回家,那孩子如果說:“今天的天氣真好啊!”瞎子就會回答:“我早感覺出來了,今天天氣好,小狗也不肯老實待著了。”
像他們這樣瞎了眼的人,我曾經見過一個,他過著難以想象的最殘酷的苦難生活。
他住在鄉下,家裏還算有錢,父親是一個農莊主,在他父母還活著的時候,他得到了必要的照料。他感覺苦痛的隻是他那可怕的殘疾。可當他的父母離世後,殘酷的生活就開始了。有一個姐姐收留了他,農莊裏的人待他像待一個白吃飯的窮鬼,每頓飯都要怪他吃得太多,叫他懶蟲、飯桶。盡管他的姐夫把他那份遺產奪到了自己手裏,但對他仍十分刻薄,連下人也比他強,每天吃的東西也就能保證他不餓死。
他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兩隻白色的大眼睛好像兩塊小麵團,他挨了辱罵總是聲色不動,他深沉得令人害怕,以致他是否感覺到挨了罵,別人也無從知道,而且他也從來沒得過溫暖,他的姐姐不喜歡他,對他總是惡言惡語的。因為在鄉間,沒用的人就是有害的人,母雞遇到它們中間有了殘廢的就要把它啄死,鄉下人如果可能也很願意這樣辦。
他每天的飯食就是一碗“刷鍋湯”,喝完了,他就坐到大門口去,要是冬天,他便靠到壁爐邊。一直到天黑時,他都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猶如一根大木頭,而誰也不會去問他:餓了嗎?渴了嗎?冷嗎?或者,人們根本就忘了他。
幾年裏情況都是這樣。不過他什麼事也不能做,再加上老是冷冰冰地不聲不響,最後惹惱了他的親戚們,於是他成了受氣包,成了一種供人發泄怨憤的小醜、一種犧牲品,專供周圍那些心靈歹毒的人發泄他們的獸性,慘無人性地取樂。
所有能夠開在瞎子身上的惡作劇,全都在他身上上演過。為了叫他為吃了的東西付出代價,他的幾餐飯就成了鄰居們散心、惡作劇的消遣。
那些愚昧、無人情味的鄰居也總是結群來開心,他們聚集在農莊廚房裏,在桌上舀湯喝的盆子前邊放一隻貓或者一隻狗。這隻動物根據它的本能嗅出了這個人的殘廢,慢慢地走近,津津有味地用舌頭舔著他的湯,一聲不響地吃起來了,有時舌頭吧啦響了一點,引起那個可憐蟲的注意,他便舉起勺子朝前麵胡亂打一通,趕走喝湯的動物。
這時候,那群無人情味的鄉親忍不住大笑起來,你推我搡,還不停地跺腳。他呢,從不說一句話,用右手又吃起來,同時伸著左手保護著他的湯盆。
有時候他們還弄些瓶塞子、木頭、樹葉子,甚至垃圾讓他嚼,他也不哼一聲。
久而久之,人們對這種玩笑失去了興趣,於是,他的姐夫出了個花樣,他不停地抽瞎子的嘴巴,看見他躲躲閃閃或是舉手還擊時的那種瞎費氣力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這種玩法引起了人們的效仿。那些長工、短工、女仆高興起來就給他一巴掌,打得他眼皮直眨巴。他不知道往哪兒躲,隻好不停地伸著胳膊阻擋別人的攻擊。
所有的玩法都玩盡了,他的姐夫也不願養著他了,沒辦法,他隻能去要飯。趕集的日子,他坐到大道中央,一聽到有車輪聲或腳步聲,他便搖著帽子結結巴巴地叫喊:“求求您,給點吃的吧!”
遺憾的是,鄉下人太窮了,他們才不願把東西給一個瞎子。這樣一連幾個星期,他一個銅子也帶不回來。
也許他們已經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戲弄他了,於是,他們對他產生了一種強烈而又殘忍的憎恨。
在一個滴水成冰的早晨,天空飄著綿綿白雪,他姐夫把他領到離家很遠的路上叫他行乞,然後自己離去了。到了晚上,他姐夫當著他那些雇工的麵說他沒有找著瞎子。隨後又說:“不會出什麼事的,一定是有人因為他冷把他帶走了,丟不了,明天早上他一定會回來喝湯的。”
第二天,不見瞎子出現。
原來,瞎子在雪裏行乞幾個鍾頭,身體已經支持不住了,於是決定回去。路埋在大雪底下,他認不出來,瞎碰瞎撞地走著,一不留心跌進溝裏,他努力企圖站起來,想就近找一人家暖和一下身子,不過大雪凍得他漸漸麻木起來,兩條腿發軟,再也支持不住,他在一片平原中間坐下,再也無力起身了。
雪越下越大,似要把他埋葬,最後他僵硬的身體在不停堆積起來的大雪底下消失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標明屍首所在的地方。
他的親戚們在一個星期裏假裝到處打聽他的消息,到處找他,有的還虛情假意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