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漫長的冬天終於過去了。一個星期日,農民們上教堂做彌撒,發現一大群烏鴉在平原上空不停地盤旋,然後像一陣黑糊糊的雨點集中落在同一個地方,一會兒飛走,一會兒又飛回來。

這種奇怪的景像一直持續了一個星期,烏鴉越聚越多,簡直可以說四麵八方的烏鴉都聚集在這裏了,它們常常落到亮閃閃的雪地上,在上麵鋪上一片怪裏怪氣的黑點子,頑固地搜尋著。

這引起人們的懷疑,一個小夥子忍不住跑去看了看,這才發現了瞎子的屍體,屍體已經支離破碎,被吃掉了一半。他那雙無光的眼睛已經不見了,讓烏鴉的長喙啄走了。

現在,我隻要一見到陽光燦爛的日子,就會為那個可憐的人難過。他死後,我的心裏反倒舒適了一些。像他那樣的人,即使陽光也不能為他帶來光明,那麼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騎馬

海克多爾·德·格力白林是個住在外省的貴族子孫,他從小生活在父親的莊園裏,教育他的是個年老的教士。他們雖掛著貴族的頭銜,卻沒什麼錢。在二十歲那一年,有人替他在海軍部找了一個位置,名義是辦事員,年俸是一千五百法郎。他從此就在這座礁石上擱淺了。世上原有許多沒有趁早就預備努力奮鬥的人,他們一直從雲霧當中觀看人生,自身不僅沒有什麼方法和應付力量,而且從小也沒有機會去發展自身的特別才幹以及堅定毅力,所以手裏簡直沒有接到過一件武器或者一件工具,格力白林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在前段時間拜訪了思想守舊、境況與他差不多的故友。這些貧窮的貴族與現代生活是隔絕的,他們雖窮,但都很清高。他們都住在巴黎市區裏的那些貴族街道上毫無生氣的高樓上。其中從底層到高層的住戶都有貴族頭銜;不過從第二層樓數到第七層樓,有錢的人卻沒有幾個。

種種無窮盡的偏見,等級上的固執,保持身份的顧慮,始終纏繞在這些往日有過光彩而現在因為遊手好閑以致頹敗的人家。海克多爾·德·格力白林就是在這裏結識了一個貴族女子,並與她結成夫妻。

四年之中,他們有了兩個孩子。

這四年,這個被困苦所束縛的家庭,除了星期日在香榭麗舍大街一帶散步,以及利用同事們送的免費票每年冬天可以到戲院裏看一兩回戲以外,別的娛樂幾乎與他們無緣。

但是在今年初春,有一件額外的工作落到了格力白林身上,最後,他領到一筆三百法郎的特別獎金。

他帶了這筆獎金回來向他妻子說道:

“親愛的杭麗艾德,我們現在應當享受點兒,譬如帶著孩子們好好兒地玩一回。”

經過一番長久的討論以後,才決定到近郊去吃午餐。

“來,我有一個好的建議,”海克多爾高聲喊起來,“反正就這麼一次,我們去租一輛英國式的小馬車,給你和孩子們以及女傭人坐,我自己騎馬去,這於我是有一定益處的。”以後在休息日,他們談話的內容就是這個近郊遊覽的計劃。

每天傍晚從辦公室回來,海克多爾總抱著他的大兒子騎在自己的腿上,一麵使盡氣力教他跳起來,一麵向他說道:

“這就是下星期日,爸爸在散步時跑馬的樣子。”

於是這頑皮孩子整天騎在椅子上麵,拖著在房子裏麵兜圈子,一麵高聲喊道:

“爸爸騎馬就這個樣子。”

那個女傭人想起先生會騎馬陪著車子走,總用一種讚歎的眼光瞧著他,並且在每次吃飯的時候,她靜聽先生談論騎馬的方法,並自豪地提起他從前在父親莊園騎馬的情景。哈!他從前受過很好的訓練,所以隻要騎到了牲口身上,他一點也不害怕,真的一點也不害怕!

他擦著手掌反複地向他妻子說:

“我一定要讓他們給我弄一匹性子比較烈的牲口,你可以看見我怎樣騎上去,並且,倘若你願意,我們從森林公園轉來的時候,可以繞路從香榭麗舍大街回家。那麼我們會很有麵子,倘若遇得見部裏的人,我一定不會丟臉。單憑這一點就足夠教長官重視我的。”

到了他們計劃去近郊吃午餐的那一天,車子和馬同時到了他的門外。他立刻下樓去檢查他的坐騎了。他早已教人在自己的褲腳管兒口上,釘了一副可以絆在鞋底上的皮條。這時候,他又揚起昨天買的那根鞭子。

他把這牲口的四條腿一條一條地托起來,一條一條地摸了一遍,又按過了它的脖子、肋骨和膝彎,再用指頭驗過了它的腰,扳開了它的嘴,數過了它的牙齒,說出了它的年齡。最後,全家人都已經下了樓,他趁此把馬類的通性和這匹馬的特性,向全家人介紹一番。根據他的說法,這匹馬是最好的。

等到大家都坐上了車子,他才又去檢查馬身上的鞍轡。隨後,他踏到了一隻馬鐙上立起來,然後猛地跨到了牲口身上坐下了。這時候,那牲口開始馱著他亂跳了,險些把他掀翻在地。

海克多爾有些慌張了,並極力穩定它,說道:

“友好點兒,朋友,慢點兒。”

隨後,坐騎恢複了它的常態,騎士也挺起了他的腰杆兒,他問道:

“都準備好了沒有?”

全體齊聲回答道:

“準備好了。”

於是他下了命令:

“出發!”

這些坐車和騎馬的人都出發了。

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用英國人的騎馬姿態教牲口“大走”起來,同時又過分地把自己的身子一起一落,哪知卻落在鞍子上,馬受到驚嚇,立刻如同要升到天空似地又向空中衝起,嚇得他緊緊抓住馬鬃,並且雙眼向前直視,臉色發白,牙關咬緊。

他的妻子抱著一個孩子擱在膝頭上,女傭人抱著另外的一個,她們不住地重複說道:

“快看你們爸爸的表演,多精彩!”

那兩個孩子受爸爸騎馬的刺激及新鮮空氣的陶醉,都用尖銳的聲音叫喚起來。那匹馬受了這陣聲音的驚駭,更加瘋狂地狂奔起來,末了,騎士在極力勒住它的時候,他的帽子滾到了地上。於是趕車的隻得跳下車來去拾,後來海克多爾接了帽子,就遠遠地向他的妻子說:

“快別讓孩子們大叫大嚷,否則我的馬會發瘋的!”

他們在韋西奈特的樹林子裏的草地上,用那些裝在盒子裏的食品做午餐。

盡管趕車的照料著那三匹牲口,海克多爾還是不時站起來去看他騎的那匹牲口是不是得到了很好的照顧,並且拍著它的脖子給它吃了點兒麵包,一些甜點心和一點兒糖。

他高聲說道:

“這匹馬性子很躁,鬧騰得挺歡,但是它看見了我很快就平靜下來了。它承認了它的主人,現在它不會再亂跳了。”

返家時,他們按照預定的計劃,繞道從香榭麗舍大街回來。

那條路麵寬敞的大道上,車子來來往往非常繁多,並且在兩邊散步的人也多得好像兩條自動展開的黑帶子,從凱旋門一直延到協和廣場。陽光照到車子上麵,使車身上的漆、車門上的銅挽手和鞍轡上的鋼件都放出耀眼的光。一陣運動的顛狂,一陣生活上的陶醉,像是鼓動了這些人群的車馬。那座方尖碑遠遠地豎立在金色的霞光當中。海克多爾那匹馬自從穿過了凱旋門,就陡然受到一種新的熱勁兒的支配,撒開了大步,在那些車輛的縫兒裏斜著穿過去,向自己的槽頭直奔。盡管海克多爾想盡了方法讓它安靜,不過好像一點作用都不起。

那輛車子現在被海克多爾和他的坐騎遠遠地拋在後麵了,後來那匹馬走到了實業部大廈跟前,望見了那點兒空地就向右一轉並且狂奔起來。

一個身係圍腰的老婦人,正用一種安安穩穩的腳步在街麵上橫穿過去,她剛好擋住了這個乘風而來的海克多爾的路線。他沒有力量勒住他的牲口,隻得高聲呼叫:

“喂!喂!閃開!”

那個老婦人也許是一個聾子,因為她仍然四平八穩地繼續向前走著,直到撞著了那匹像火車頭一般飛奔過來的牲口胸前,她一連翻了三個筋鬥,滾到了十步之外,裙子迎風飛舞。許多聲音一齊嚷道:

“快!攔住他!”

海克多爾不知所措,一麵抱著馬鬃一麵高聲喊道:

“救命!”

一股可怕的震動力量,使得他像一粒子彈似地從那匹奔馬的耳朵上麵射出去,並且撲在一個剛剛趕到附近的警察的懷裏。

頃刻間,一群人怒氣衝天,指手劃腳,亂叫亂嚷,團團地圍住了他。尤其是一個身佩圓形大勳章的白胡子老先生,看上去暴怒異常,他不住地說:

“真可恨!一個人既然這樣笨手笨腳,就應該待在家裏不動。騎不來馬就不要跑到街上來鬧人命。”

老婦人被四個年輕人抬了過來。她像是死了一樣,臉上沒有血色,帽子歪著頂在頭上,而且全身都是灰塵。“哪一位好心人把這可憐人送診所去。”那個老先生這樣吩咐,“我們到本區的警察局去。”

海克多爾由兩個警察陪著走,另外一個警察牽著他的馬。一群人跟在後麵。那輛英國式的馬車出現了。他的妻子連忙奔過來,女傭人忙著照顧又笑又喊的兩個孩子。

他說起自己當初正預備回家,卻撞倒了一個老婦人,這算不了什麼。他的妻子嚇壞了。

到了區警察局,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報了他的姓名,海克多爾·德·格力白林,海軍部職員。隨後,大家專心等受傷者的消息。一會兒,一個派去探聽消息的巡警回來了。他說傷者已經醒過來,但是她說內髒異常疼痛。那是一個做粗工的女傭人,今年65歲,名叫西蒙。

聽到了她沒有生命之憂,海克多爾恢複了希望,他答應負擔她的治療費用。隨後他跑到那診所裏去了。

診所門口亂哄哄的,有些人在那裏看熱鬧,那個老婦人躺在一把圍椅上麵不住地哼著,手是不動的,臉是發呆的。兩個醫生還在忙著替她檢查。從外表看,四肢沒有損傷,但是有人懷疑內髒被撞壞了。

海克多爾和她談話了:

“您很難受嗎?”

“唉!對呀。”

“哪兒難受?”

“我肚子裏簡直像一爐火。”

一個醫生走過來:

“先生,是您撞的她嗎?”

“是的,先生。”

“我想你應該把這婦人送到一個療養院裏去,我認識一家,那裏每天的住院費用是六個法郎。您可願意讓我去辦?”

海克多爾快活極了,他謝了這個醫生回到家裏,心裏鬆了一口氣。

他妻子還在屋裏掉淚,他勸她不要著急:

“這沒什麼要緊,那個西蒙大媽已經好多了,三天之後就可以痊愈,我已把她送到一家療養院裏去了,很快就沒事了。”

沒什麼要緊!

第二天,他從辦公室裏下班出來,就去探聽西蒙大媽的消息。走進屋,他看見她正用一種滿意的神氣吃一份肉湯。

“怎麼樣了?”他問。

她回答道:

“唉,可憐的先生,還沒什麼變化。我覺得自己差不多快要完了。一點也沒有好轉的樣子。”

那位醫生說應該等候,怕的是陡然起一種並發症。他等了三天,隨後又去看。那老婦人麵色光鮮,目光明亮,但望見他就開始哼起來。

“我感覺還不能活動,可憐的先生,我再也受不住了。不知是不是要等到我死的那天為止。”

海克多爾的身上掠過一陣寒意,他請教醫生。那醫生向他說道:

“我們也沒有辦法,先生。我們試著抱她起來,她就直嚷。就是想挪動她坐的椅子,她也傷心地亂嚷。我應該相信她向我說的話,先生,我總不能鑽到她肚子裏麵去看一看呀。所以不看到她下地走動,我就沒有權力假定她在那裏說謊。”

那老婦人呆呆地靜聽,兩隻眼睛露出狡猾的目光。

八天過去了,隨後又是半個月,一個月。西蒙大媽始終沒有離開她的圍椅。她明顯地發胖了,每天還精神愉快地和其他病人談天,她仿佛已經習慣於不動作了,就好像她通過五十年的勞動,終於等來了退休一樣。

海克多爾摸不著頭腦了,每天來看她,他覺得她每天都是安穩的和恬靜的,並且向他高聲說道:

“我再也不能夠動了,可憐的先生,我再也不能動了。”

每天晚上回家,他那憂心如焚的太太總向他問道:

“西蒙大媽呢?”

他總是垂頭喪氣地回答:

“一點也沒變化,絕對一點也沒有!”

為了節約開支,他們辭退了家裏的女傭人,因為她的工錢成了極重的負擔。盡管如此,那筆特別獎金還是很快用完了。

這天,海克多爾約了四位名醫生齊集在老婦人跟前。她任憑他們診察、摸索、把脈,隻是聲色不動地用一副狡獪的眼光瞧著他們。

“應該教她走幾步。”有一個醫生說。

她大嚷起來:

“我再也不能夠了,我的好先生們,我再也不能夠了!”

於是他們握著她,托起她,牽著她走了幾步,但是她從他們的手裏滑出來,倒在地板上大聲喊叫,聲音非常可怕。醫生們隻好異常小心地把她抬到原來的座位上。他們發表了一個謹慎的意見,說這個樣子他們是難以工作的。

當海克多爾把這種消息報告他妻子的時候,她渾身無力地癱倒在一把椅子上麵,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

“不如把她接到我們家裏養著,這樣還可以少花點兒錢。”

他跳起來了:

“養在我們家裏?你居然這樣想?”

他妻子含著眼淚回答道:

“不這樣做,你還有什麼好辦法嗎?……”

蠻子大媽

我有十五年不到韋爾洛臬去了。今年秋末,為了到我的老友塞華爾的圍場裏打獵,我才重新去了一遭。那時候,他已經派人在韋爾洛臬重新蓋好了他那座被普魯士人破壞的古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