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爸爸,沒有爸爸!”
可是西蒙忽然不哭了。他氣得發了狂,正好腳底下有幾塊石頭,他拾起來,使勁朝折磨他的那些人扔過去。有兩三個挨到了石頭,哇哇叫著逃走。他那副神情非常怕人,孩子們都慌了。像人們在一個情急拚命的人麵前,總要變成膽小鬼一樣,他們嚇得四散奔逃。
現在隻剩下這個沒有爸爸的小家夥一個人了,他撒開腿朝田野裏奔去,因為他想起了一件事,於是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他想投河自殺。他想起的是一個禮拜以前,有一個靠討飯過日子的窮鬼,因為沒有錢,投了河。撈起來的時候,西蒙正好在旁邊;這個不幸的人,西蒙平時總覺得他怪可憐的,又髒又醜,可是當時卻臉色蒼白,長胡子濕淋淋的,眼睛安詳地睜著,那副寧靜的神情頗引起了他的注意。圍著的人說:“他死了。”又有人補了一句:“現在他可幸福啦。”西蒙也想投河,因為正像那個可憐蟲沒有錢一樣,他沒有爸爸。
他來到河邊,望著流水。幾條魚兒在清澈的河水裏追逐嬉戲,偶然輕輕地一躍,叼住從水麵上飛過的蒼蠅。他看著看著,連哭也忘了,因為狡詐的魚兒引起他很大的興趣,然而,正如風暴暫時平靜了,還會突然有陣陣的狂風把樹木刮得嘩嘩亂響,然後又消失在天邊一樣,“我要投河,我沒有爸爸,”這個念頭還不時地挾著強烈的痛苦湧回他的心頭。
天氣很熱,也很舒適。和煦的太陽曬著青草。河水像鏡子似的發亮。西蒙感到幾分鍾的幸福和淌過眼淚以後的那種困倦,恨不得躺在陽光下麵的草地上睡一會兒。一隻綠色的小青蛙從他腳底下跳出來。他想捉住它,可是它逃走了。他追它,一連捉了三次都沒有捉到。最後他總算抓住了它的兩條後腿;看見這個小動物掙紮著想逃走的神氣,他笑了出來。它縮攏大腿,使勁一蹬,兩腿猛然挺直,硬得像兩根棍子;圍著一圈金線的眼睛瞪得滿圓。前腿像兩隻手一樣地舞動。這叫他想起了一種用狹長的小木片交叉釘成的玩具,就是用相同的動作來操縱釘在上麵的小兵的操練。
隨後,他想到了家,想到了母親,非常難過,不由得又哭起來。他渾身打顫,跪下來,像臨睡前那樣做禱告。但是他沒法做完,因為他抽抽搭搭哭得那麼急,那麼厲害,完全不能左右自己了。他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看,隻是一個勁兒地哭。
突然一隻沉重的手按在他肩上,一個粗壯的聲音問他:
“什麼事叫你這麼傷心呀,朋友?”
西蒙回過頭來。一個蓄著胡子、長著一頭黑鬈發的高個兒工人和藹地看著他。他眼睛裏、嗓子裏滿是淚水,回答:
“他們打我……因為……我……我……沒有爸爸……沒有爸爸。”
“怎麼,”那人微笑著說,“可是人人都有爸爸呀。”
孩子在一陣陣的哀痛中,困難地回答:“我……我……我沒有。”
工人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他認出了這是布朗肖特大姐的孩子;雖然他到當地不久,可是他已經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一些她的過去。
“好啦,”他說,“別難過了,我的孩子,跟我一塊去找媽媽吧。你會有……會有一個爸爸的。”
他們走了,大人攙著小孩的手。那人的臉上又露出了笑容,因為去見見這個布朗肖特大姐,他並不覺得討厭,據說,她是當地最美麗的姑娘中間的一個;也許他心裏還在這麼想:一個失足過的姑娘很可能再一次失足。
他們來到一所挺幹淨的白色小房子前麵。
“到啦,”孩子說完,又叫了一聲:“媽媽!”
一個女人走了出來。工人立刻收住笑容,因為他一看就明白,跟這個臉色蒼白的高個兒姑娘,是再也不許開玩笑的了。她嚴肅地立在門口,仿佛不準男人再跨過門檻,走進這所她已經在裏麵上過一個男人當的房子。他神色慌張,捏著鴨舌帽,吞吞吐吐地說:
“瞧,太太,我給您把孩子送來了,他在河邊上迷了路。”
可是西蒙摟住母親的脖子,說著說著又哭起來了:
“不,媽媽,我想投河,因為別人打我……打我……因為我沒有爸爸。”
年輕女人雙頰燒得通紅,心裏好像刀絞;她緊緊抱住孩子,眼淚撲簌簌往下淌。工人站在那兒,很感動,不知道怎樣走開才好。
西蒙突然跑過來,對他說:
“您願意做我的爸爸嗎?”
一陣寂靜。布朗肖特大姐倚著牆,雙手按住胸口,默默地忍受著羞恥的折磨。
西蒙看見那人不回答,又說:
“您要是不願意,我就再去投河。”
那工人把這件事當做玩笑,微笑著回答:
“當然嘍,我很願意。”
“您叫什麼?”孩子接著問,“別人再問起您的名字,我就可以告訴他們了。”
“菲列普。”那人回答。
西蒙沉默了一會兒,把這個名字牢牢記在心裏,然後伸出雙臂,無限快慰地說:
“好!菲列普,您是我的爸爸啦。”
工人把他抱起來,突然在他雙頰上吻了兩下,很快地跨著大步溜走了。
第二天,這孩子到了學校,迎接他的是一片惡毒的笑聲;放學以後,那個大孩子又想重新開始,可是他像扔石子似的,衝著他的臉把話扔了過去,“我爸爸叫菲列普。”
周圍響起了一片高興的喊叫聲:
“菲列普誰?……菲列普什麼?……菲列普是什麼東西?……你這個菲列普是打哪兒弄來的?”
西蒙沒有回答;他懷著不可動搖的信心,用挑釁的眼光望著他們,寧願被折磨死,也不願在他們麵前逃走。校長出來替他解了圍,他才回到母親那兒去。
一連三個月,高個兒工人菲列普常常在布朗肖特大姐家附近走過,有幾次看見她在窗口縫衣裳,他鼓足了勇氣走過去找她談話。她客客氣氣地回答,不過始終很嚴肅,從來沒對他笑過,也不讓他跨進她的家。然而,男人都有點自命不凡,他總覺得她跟他談話的時候,臉比平時更紅。可是,名譽一旦敗壞了,往往很難恢複,即使恢複了也是那麼脆弱,所以布朗肖特大姐雖然處處小心謹慎,然而當地已經有人在說閑話了。
西蒙呢,非常愛他的新爸爸,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在他一天工作結束以後,和他一同散步。他天天到學校去,在同學中間傲然獨立,總也不理睬他們。
誰知有一天,帶頭攻擊他的那個大孩子對他說:
“你撒謊,你沒有一個叫菲列普的爸爸。”
“為什麼沒有?”西蒙激動地問。
大孩子搓搓手,說:
“因為你要是有的話,他就應該是你媽的丈夫。”
在這個正當的理由麵前,西蒙雖然窘住了,可是他還是回答:
“他反正是我的爸爸。”
“這也可能,”大孩子冷笑著說,“不過,他不完全是你的爸爸。”
布朗肖特大姐的兒子垂下頭,心事重重地朝洛阿鬆老大爺開的鐵匠鋪走去。菲列普就在那兒幹活兒。鐵匠鋪仿佛埋藏在樹叢裏。鋪子裏很暗,隻有一隻大爐子裏的紅火一閃一閃,照著五個赤著胳膊的鐵匠:丁當丁當地在鐵砧上打鐵。他們好像站在火裏的魔鬼似的,兩隻眼睛緊盯著捶打的紅鐵塊。他們的遲鈍的思想也在隨著鐵錘一起一落。
西蒙走進去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他悄悄走過去拉了拉他的朋友的袖子。他的朋友回過頭來。活兒頓時停下來,所有的人都很注意地瞧著。
隨後,在這一陣不常有的靜寂中,響起了西蒙尖細的噪音:
“喂,菲列普,剛才米舒德大嬸的兒子對我說,您不完全是我的爸爸。”
“為什麼?”工人問。
孩子天真地回答:
“因為您不是我媽的丈夫。”
誰也沒有笑。菲列普一動不動地站著,兩隻大手扶著直立在鐵砧上的錘柄,額頭靠在手背上。他在沉思。他的四個夥伴望著他。西蒙在這些巨人中間,顯得非常小;他心焦地等著。
突然有一個鐵匠對菲列普說出了大家的心意:
“不管怎麼說,布朗肖特大姐是個善良規矩的好姑娘,雖然遭到過不幸,可是她勤勞、穩重。一個正直人娶了她,準是個挺不錯的媳婦。”
“這倒是實在話。”另外三個人說。
那個工人繼續說:
“如果說這位姑娘失足過,難道這是她的錯嗎?別人原答應娶她的;我就知道有好些如今非常受人敬重的女人,從前也做過跟她一樣的事情。”
“這倒是實在話。”三個人齊聲回答。
他又接著說下去:
“這個可憐的女人一個人把孩子撫養大,吃了多少苦,從那以後除了上教堂之外,從來不出大門,這些日子裏她又流了多少眼淚,那隻有天主知道了。”
“這也是實在話。”其餘的人說。
接下來,除了風箱呼哧呼哧扇動爐火的聲音以外,什麼也聽不到了。
菲列普突然彎下腰,對西蒙說:
“去跟你媽說,今兒晚上我要去找她談談。”
他推著孩子肩膀把他送出去。
接著他又回來幹活兒;猛然間,五把鐵錘同時落在鐵砧上。他們就這樣打鐵一直打到天黑,一個個都像勁頭十足的鐵錘一樣結實、有力、痛快。
但是,正如大教堂的巨鍾在節日裏敲得比別的教堂的鍾更響一樣,菲列普的鐵錘聲也蓋住了其餘人的錘聲,他一秒鍾也不停地捶下去,把人的耳朵都給震聾了。他站在四濺的火星中,眼睛裏閃著光芒,熱情地打著鐵。
他來到布朗肖特大姐家敲門的時候,已經是滿天星鬥了。他穿著節日穿的罩衫和幹淨的襯衣,胡子修剪得很整齊。年輕女人來到門口,很為難地說:
“菲列普先生,像這樣天黑了到這兒來,是不大合適的。”
他想回答,可是他望著她,結結巴巴地不知說什麼好了。
她又說:
“不過,您一定了解,不應該讓人家再談論我了。”
這時,他突然說:
“隻要您願意做我的妻子,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沒有回答,不過他相信聽到有人在陰暗的房間裏倒下去。他連忙走進去;已經睡在床上的西蒙聽到了接吻聲和他母親低聲說出來的幾句話。
末了,他突然被抱起來。他的朋友用一雙巨人般的胳膊把他舉起來,大聲對他說:“你的同學再為難你,你可以告訴他們,你的爸爸就是鐵匠菲列普·雷米,誰要是再敢欺負你,他就要擰掉誰的耳朵。”
第二天,學生們都來到了學校,快要上課時,小西蒙突然站起來,臉無血色,嘴皮打顫,高聲說,“我的爸爸是鐵匠菲列普·雷米,他說誰要是再欺負我,他就要擰掉誰的耳朵。”
教室裏寂靜無聲,沒有人再取笑他了,因為這個鐵匠菲列普·雷米大家都認識,能夠有這樣的一個爸爸,無論誰都會感到驕傲的。
米龍老爹
一個月以來,烈日在田地上展開了炙人的火焰。喜笑顏開的生活都在這種火雨下麵出現了,綠油油的田野一望無際,蔚藍的天色一直和地平線相接。那些在平原上四處散布的諾曼底省的田莊,在遠處看來像是一些圍在細而長的山毛櫸樹的圈子裏的小樹林子。然而走到跟前,等到有人打開了天井邊的那扇被蟲蛀壞的柵欄門,卻自信是看見了一個廣闊無邊的花園,因為所有那些像農夫的軀體一樣骨幹嶙峋的古老蘋果樹正都開著花。烏黑鉤曲的老樹幹在天井裏排列成行,在天空之下展開它們那些雪白而且粉紅的光彩照人的圓頂。花的香氣和敞開的馬房裏的濃厚氣味以及正在發酵的獸肥的蒸氣混在一塊兒——獸肥的上麵歇滿了成群的母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