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無罪的女傭

珞莎麗·白呂唐是一個女傭,在莽台村瓦郎博家幹雜活。她在東家毫無察覺下成了懷孕的婦人,並且在一天夜晚,她在她所住的房間裏麵把小孩生了下來,隨後又將小孩弄死,埋在園子裏。

這種事情對女傭而言本屬於常事,但有一件事情卻不能輕易放過去,原來那次在這個女傭的臥房裏所進行的檢查,竟發現了一套完整的嬰孩衣服。這些東西卻是珞莎麗本人花了三個月的夜工,親手剪裁縫紉的。她當時因為這種長時間的工作,用了抵押品購買蠟燭,現在那賣蠟燭的雜貨店的老板,也到庭證明了此事。並且還調查到本村的那個接生婆,曾因知道她的情形,已經給了她一切的指導和一切的經驗上的勸告,以備那件事在一種不及求助的情況下應急。此外,這個接生婆還在巴昔村給這個叫白呂唐的女子找了一個位子,她早就料到了東家會停止她的工作,因為瓦郎博夫婦對於道德要求一向很嚴。

這兩夫婦也都到了庭,他們是外省式的小資產階級。他們憤憤地攻擊這個玷汙了他們房子的賤人,竟然想不等到法庭裁判就將她問斬,並且以他們所處的舉發者地位的口吻,用憎恨的陳述來使她屈服。

珞莎麗·白呂唐算是下諾爾曼第漂亮的女子,也有一些學識。此時,她哭得梨花帶雨,並且什麼問話也不回答。

因為一切的事實,都證明了她早願意保留和撫育她的孩子,由此大家便認為她不是在一種失望而發狂的時節做出了這種野蠻行為。

那庭長又費了一番心力勸她說話,以取得口供。他用一種極和藹的態度感動她,讓她明白他們法庭之所以這樣做,絕不想置她於死地,而且還能給她伸冤。

她這才決意把一切都說出來。

那庭長說道:“這就對了!請您先把那嬰孩的父親是誰告訴我們。”

在這庭長未曾說這句話以前,她一直極力遮掩著這一層。這時她忽然瞧著她那兩個剛才正帶著激怒來控告她的東家,大聲回答道:

“就是約瑟先生,瓦郎博先生的侄子。”

瓦郎博夫婦聞言大吃一驚,情不自禁地跳了起來:“這不可能!她說謊!這是一個無廉恥的女人!”

那庭長止住了他們的狂叫,接著又問道:“繼續說呀,我央求您,並且請您告訴我們這件事的過程是怎樣的。”

於是女傭放開膽子,在這幾個一直被她當做仇敵和執拗的審判官看待的嚴酷的男人們跟前,放開了她那顆久受拘束的心,那顆寂寞而被搗碎的可憐的心,傾吐她的傷感,她真的下定決心把一切都公布於眾:

“對呀,就是約瑟·瓦郎博先生,當他去年告假回來的時節。”

“他是做什麼的?”

“他是個炮兵上士,先生。他夏季裏來這裏住了兩個月。我,我那時什麼想法也沒有。最初他開始注意我,隨後又向我說些殷勤的話,又經常巴結我。在我,我聽其自然,先生。他對我說,我長得非常漂亮,十分中他的意……在我,他也中我的意,確實中我的意……您要我怎樣呢?一個人聽見這類的話,當這個人是孤單的,她會被這些話感動的。我是孤單的,在世界上,先生……我的煩惱,竟沒有一個人可以告訴……我沒有父親了,沒有母親了,也沒有兄弟姐妹,我一個親人也沒有,所以當他與我親切交談的時候,就使我拿他當做一個回家的弟兄。並且隨後,有一天晚上,他要求我同他到河邊走走,使我們可以高聲說話而不驚動別人,我便去了,我……我知道什麼呢?我知道以後的事嗎?……他把我攔腰抱住了……說句確實的話,我沒有這個想法……我沒有能夠……那時節天氣盡管好,可我想放聲大哭……滿天的月光……我沒有能夠……沒有,我向您發誓……我沒有能夠……他便照他所要做的做了……這件事玩了三個星期,當他住在家裏的時節……我可以跟他走到天盡頭……他卻動身去了……我那時不知道我已經懷孕,一直到一個月以後,我才知道!”

說著她又痛哭起來,看樣子,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止住哭聲。

隨後,那庭長仍然拿教士們在懺悔台前所用的態度說道:“好了,請繼續講下去吧!”

她又繼續說話了:“我知道我已經懷孕時,便去通知接生婆布丹師母,對她說明原委,並且我還請教她那種不能等她幫忙、措手不及時的辦法。隨後,我夜夜縫那些嬰孩衣裳,一直到一點鍾為止,天天如此。在這以後,我又求人找了份工作,因為我明白我一定會被人辭退,但是我要盡力在固有的地方一直蹲到底,以便多賺幾個銅板,因為我本來沒有多少錢,而為那個嬰孩我必須多賺些錢……”

“這麼說,你原先並沒有把嬰兒弄死的想法?”

“不錯,先生。”

“那為什麼後來您把他弄死呢?”

“請您聽我說這件事罷。這件事比我所計算的來得早一些。當時我正在廚房裏洗那些碗盞,他卻已經在我身上發動了。

“那個時候,瓦郎博先生與太太早已進入夢鄉。我扶著樓梯的欄杆,費了很大勁才走到樓上,進了房間,我躺在那樓板上麵,免得把我的床弄髒。這件事也許熬了一個鍾頭,也許兩個,也許三個,我當時痛得已忘記了時間,隨後,我用全身之力把他向外一送,我便覺得他已經出去了,接著我把他抬了起來。”

“是啊!是啊!我那時真高興!照著布丹師母告訴我的話做過了一切。隨後我把他放在床上,正在那個時節,又一陣劇痛從我身體內部傳來,天啊!那種痛苦簡直無法用語言描述,倘若你們男子體會一下這種疼痛,你們這些人就不會那麼歡喜幹那種事了!我因疼痛而跌倒了,隨後我又仰麵躺在地上了,末了,這陣疼痛又鬧了一、二個鍾頭,僅僅這一陣……隨後又出來了另外一個……另外一個嬰孩……兩個……是的……兩個……我如同對付那第一個一樣把第二個嬰孩放在床上,這個靠著那個——兩個——這是做得到的事嗎?請您說罷,兩個孩子!我是一個一個月隻能賺得二十個法郎的人!請您說罷……這件事叫我如何處理?一個,行的,省儉一點,可以做得到……但是兩個就不行了!這件事那時真使我想昏了腦袋。您知道嗎?我能夠選擇嗎?請您說罷。

“尊敬的庭長先生,我別無選擇,我下意識拿起我的枕頭壓在他們的上麵……我不能夠兩個一齊保留……於是我再躺在上麵。隨後,我又在上麵滾著哭著,一直到我從窗子看見天明才停止,那兩個嬰孩無一例外地都死了,於是我拿胳膊夾著他們,便下了樓,到了菜園裏,尋了種菜的鋤頭,並且盡我的力量深深地在這邊埋了這一個,隨後又在那邊埋了另外的那一個,我不能把他們放在一起,這樣他們死後就不能在一起議論我了。

“隨後,我便很不舒服地睡在床上,不能起來。有人找了醫生過來,接下來的事,都很清楚了,不用我再說些什麼了。庭長先生,請您照那個能夠合您的意思的辦法辦罷,我已經預備停當了。”

多數陪審員拿出手帕去擦鼻涕,以免眼淚流出來。

許多女客已經在旁聽席上嗚咽了。

庭長問道:

“您把另外的那一個埋在什麼地方?”

她卻轉而問道:

“您們找到了哪一個?”

“就是……那個……那個埋在種白菜的地裏的。”

“啊!另外的那一個是埋在種蛇床子的地裏,就在那井邊。”

她又開始痛哭了,那哭聲悲悲切切,聽了讓人難受。

令人感到欣慰的是,珞莎麗·白呂唐最終被法庭宣判無罪,並當庭釋放。

男孩的爸爸

剛剛敲過十二點的鍾聲,學校的大門就開了,孩子們熙熙攘攘,你推我擠地湧出來。但是,他們並不像平時那樣很快就散開了,回家去吃中飯,卻在離校門口不遠的地方停住了,三五成群地談論著什麼。

原來是這天早上,布朗肖特大姐的兒子西蒙第一次到學校裏來上課了。

這些學生在家裏聽到別人談論起布朗肖特大姐。雖然在公開的場合大家都很歡迎她,可是那些做母親的和仆人卻對她持另外一種態度,同情裏還帶著點輕蔑;這種態度也影響了孩子,不過他們並不明白事情是怎樣的。

西蒙呢,他們不認識他,因為他從來不出來,也沒有跟他們在村裏的街道上或者河邊上玩過。因此,他們談不上喜歡他;他們懷著愉快裏摻雜著相當驚奇的心情,聽完了又互相轉告一個十四五歲的大孩子說的這句話:

“你們知道……西蒙……嘿嘿,他沒有爸爸。”

瞧他那副眨著眼睛的狡猾神氣,仿佛他知道的事情還不止這一點呢。

布朗肖特大姐的兒子也在校門口出現了。他約摸七八歲,麵色有點蒼白,身上還比較幹淨,態度有點羞怯,顯得不太自然。

他正準備回家去。這當兒,一群群還在交頭接耳的同學,用孩子們想弄惡作劇時才有的那種狡猾殘忍的眼光望著他,慢慢地跟上來,把他圍住。

他驚奇而又不安地站在他們中間,不明白他們要幹什麼。那個報告消息的大孩子一看自己的話已經發生了作用,就神氣十足地問他:

“你叫什麼?”

他回答:“西蒙。”

“西蒙什麼呀?”對方又問。

這孩子慌慌張張地又說了一遍:“西蒙。”

大孩子衝著他嚷嚷起來:“西蒙後麵還得有點東西,光是西蒙,……這不是一個姓。”

他差點哭出來,第三次回答:

“我就叫西蒙。”

淘氣的孩子們都笑了。那個大孩子越發得意,提高了嗓門說:

“你們都看見了吧,他沒有爸爸。”

一陣寂靜。一個小孩居然沒有爸爸,這真是一件稀奇古怪、不可能的事,孩子們聽了一個個都呆住了。他們把他看成了一個怪物,一個違反自然的人;他們感到,他們母親對布朗肖特大姐的那種莫名其妙的輕蔑也在他們心裏增加了。

西蒙呢,他趕緊倚在一棵樹上,才算沒有跌倒;仿佛有一樁無法彌補的災難一下子落在他頭上。他想替自己辯解,可是他想不出話來回答,來駁倒他沒有爸爸這個可怕的事實。他臉色慘白,最後不顧一切地嚷道:“我有,我也有一個爸爸。”

“他在哪兒?”大孩子問。

西蒙答不上來,因為他也不知道。孩子們很興奮,嘻嘻哈哈笑著。這夥跟禽獸差不多的孩子突然起了一種殘忍的欲望;也就是在這種欲望的驅使下,同一個雞窩裏的母雞,發現它們中間有一隻受傷的時候,就立刻撲過去結束它的性命。

西蒙忽然發現一個守寡的鄰居女人的孩子。西蒙一直看見他像自己一樣,孤零零跟著母親過日子。

“你也沒有爸爸,”西蒙說。

“你胡說,”對方回答,“我有。”

“他在哪兒?”西蒙追問了一句。

“他死了,”那個孩子驕傲萬分地說,“我爸爸躺在墳地裏。”

這夥小淘氣鬼紛紛叫起好來。倒好像爸爸躺在墳地裏的這個事實抬高了他們的一個同學,貶低了那沒有爸爸的另一個似的。這些小家夥的父親大多數是壞蛋、酒徒、小偷,並且是虐待妻子的人。

他們你推我搡,越擠越緊,仿佛他們這些合法的兒子想把這個不合法的兒子一下子擠死似的。

有一個站在西蒙對麵的孩子,突然陰險地朝他伸了伸舌頭,大聲說:

“沒有爸爸,沒有爸爸。”

西蒙雙手揪住他的頭發,亂咬他的臉,還不停地踢他的腿。一場惡鬥開始了。等到兩個打架的被拉開,西蒙已經挨了打,衣服撕破,身上一塊青一塊紅,倒在地上,那些小無賴圍著他拍手喝采。他站起來,打了打身上的灰塵,這當兒有人向他喊道:

“去告訴你爸爸好了。”

這一下他覺著什麼都完了。他們比他強大,他們把他打倒了,可是他沒法報複他們,因為他知道自己真的沒有爸爸。他想忍住自己的淚水,可是才幾秒鍾,他就覺得憋得透不過氣來,不由得悄悄地抽噎,抽噎得渾身不停抖動。敵人中間爆發出殘忍的笑聲。像在可怕的狂歡中的野人一樣,他們很自然地牽起手來,圍著他一邊跳,一邊像唱迭句似的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