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瑪麗·路易絲立即組織了第一批參觀者,五個女孩和兩個男孩,都是年齡最大的,也是膽子最壯的。組織者要求他們非脫掉鞋子不可,以免被人發覺。這個參觀團溜進了小樓,敏捷地爬上樓梯,就像一支老鼠隊伍。

一溜進房間,瑪麗·路易絲就學她母親那樣,循規蹈矩地組織吊唁儀式。她嚴肅認真地領著小朋友們下跪,畫十字,動動嘴唇,再站起來,往靈床上灑聖水。然後,參觀團一行人擠成一團,走向靈床,懷著害怕、好奇而又興奮的心情觀看死者的臉和手。而這時,瑪麗·路易絲則突然用小手絹捂住眼睛,也假裝哭泣。但她一想起門外還有一些小朋友在等著參觀,悲痛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趕緊連蹦帶跑地送走這一批參觀者,又把第二批帶上來,接著又是第三批,一批一批,絡繹不絕。這一帶的頑童,甚至還有衣衫襤褸的小乞丐,都聞訊而至,都要嚐嚐這種新奇的樂趣。而瑪麗·路易絲每次都把她母親那一套儀式模仿一遍,模仿得很是到家。

時間一長,她就玩累了。孩子們也都散了,去玩別的遊戲了。老太太又孤單單地被撇下,被人遺忘。

房間裏陰影重重。隨著蠟燭火苗的晃動,她那幹枯而布滿皺紋的臉,時明時暗。將近八點,卡拉望上樓來把窗戶關好,換上蠟燭。這次進來,他心態平靜,似乎那屍體停放在那裏已有數月之久,他已習以為常,熟視無睹了。他還注意到尚無絲毫腐爛的跡象。上桌吃晚飯時,他便把自己的觀察結果告訴他太太。太太答道:“可不,她像根木頭,也許可以保存一年。”

他們喝湯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兩個孩子瘋玩了一天沒人管,都疲倦到了極點,便坐在椅子上睡著了。全家人都不出聲。

突然,燈光暗了下來。卡拉望太太把燈芯往上擰了一擰,可是油燈發出一種燃油枯竭的聲響,噝噝響了一會兒,隨即就熄滅了。竟然忘了買燈油!到雜貨鋪去打油吧,勢必要耽誤吃晚飯,還是去找幾枝蠟燭來吧。但樓下已經沒有了,隻有樓上床頭櫃上還有幾枝。

卡拉望太太行事一貫果斷,立即就打發瑪麗·路易絲上樓去拿兩枝下來。大家就在一片黑暗中等著。

小姑娘上樓的腳步聲清晰可聞,接著,靜寂了幾秒鍾,她急匆匆地跑下樓來,推開房門,驚慌失措,比前天晚上更為恐懼,上氣不接下氣,報告了一個災難性的消息:“唉呀,爸爸,奶奶在穿衣服!”卡拉望霍地跳了起來,勢頭真猛,竟把椅子撞倒在牆邊,他結結巴巴地問:“什麼?什麼……你說什麼?”

但瑪麗·路易絲緊張得語不成句,仍在重複:“奶……奶……奶奶在穿衣服……就要下樓啦。”

卡拉望發瘋似的衝上樓梯,後麵跟著驚呆了的太太。但是,一到三樓的房門口,他又站住了,膽戰心驚,不敢進去。他會看見什麼情景呢?太太比他膽大,扭動了門把手,便走了進去。房間似乎變得更暗了,中央有個又瘦又高的身影在晃動。

老太太已經站在地麵上了。她一從昏迷中蘇醒過來,在尚未完全恢複神誌之前,就已經靠一隻胳膊撐起軀體,趕忙轉過身,把點在靈床旁邊的蠟燭吹滅了三枝。而後,慢慢恢複了氣力,她就下床找自己的衣服,卻發現五屜櫃不見了,不免有些納悶。

不過,她終歸還是在木箱裏找到了自己的衣物,就不慌不忙地穿了起來。她倒掉盤子裏的水,把黃楊樹枝仍掛到鏡後,又把椅子搬回原位,正要下樓的時候,她的兒子和兒媳進來了。

卡拉望衝過去,抓住母親的雙手,滿含著眼淚親她。他太太站在身後,虛情假意地連連說:“真是大喜事呀!啊!真是大喜事!”然而,老太太對此無動於衷,那神情像是沒有搞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她身子僵直,像塊石雕,眼神冰冷,隻問了一句:“晚飯快好了嗎?”兒子還沒有緩過神來,含含糊糊地答道:“好了,好了,媽媽,我們正等著你呢。”

接著,他一反常態,殷勤地挽住母親的胳膊,他太太則端著蠟燭走在前麵,倒退著一步一步下樓,好把路照亮,就像昨天半夜丈夫扛著大理石板時她所做的那樣。

下到二樓,她差點撞著正要上樓的人。原來是住在夏朗東的一家親戚趕來了,卡拉望的妹子布羅太太在前,她的丈夫緊跟其後。那女人又高又胖,挺著一個大肚子,像害了臌脹病,上身往後仰著。她嚇得直瞪著眼睛,準備拔腿就逃。她丈夫是個信奉社會主義的鞋匠,個子矮小,滿臉的胡須幾乎淹沒鼻子,看上去像隻猴子。他卻毫不驚慌,隻喃喃自語:“嘿,怪啦,她怎麼又活過來了?”

卡拉望太太一見是他們,沮喪地擺擺手示意,大聲說道:“哎喲,怎麼啦!你們來了,真沒有想到!”

然而,布羅太太已嚇昏了頭,沒有聽懂這話的弦外之音,低聲答道:“是你們打電報叫我們來的,我們還以為人不行了呢。”

她丈夫在背後捏了她一把,叫她住口,接著,胡須裏藏著一個奸笑,補了兩句:“承蒙你們盛情邀請,我們急忙就趕來了。”此話影射了兩家人長期以來的敵對情緒。

當老太太下到樓梯最後兩級時,他便趕緊迎上去,用密布滿臉的胡須在她臉上蹭了蹭,又對著她那不靈光的耳朵喊道:“這一向可好?母親,身子骨還是那麼硬朗?”

布羅太太本是前來奔喪,不料看到人活得好好的,簡直嚇得發呆,甚至不敢去親親自己的母親。她挺著大肚子,擋在樓梯口,使得別人也無法走動。

老太太惶惑不安,心裏暗自生疑,但始終沒有開口。她掃視周圍這些人,那銳利而嚴峻的灰色小眼睛,時而盯著這個,時而又盯著那個,看得出來她腦子裏在想什麼,這頗使在場的人尷尬難堪。

卡拉望想解釋一下,說道:“母親確實有點不舒服,現在已經好了,完全好了,對不對呀,媽?”

老太太繼續往前走,並且以微弱的、像從遠處傳來的聲音回答說:“確實是暈過去了一陣子,但那段時間你們在做什麼,我都聽見了。”接著,是一陣令人難堪的冷場。大家走進餐室,坐下來吃飯。晚飯甚為簡單,是臨時張羅起來的。

在座的惟有布羅先生穩坐釣魚台,輕鬆自如,他那張像猩猩一樣凶惡的臉做出種種怪相,說起話來,話裏有話,弄得大家都很尷尬。偏偏門鈴時不時就響起來,羅薩莉不知如何應付,總來找卡拉望。於是,他總要扔下餐巾跑出去。他妹夫甚至問他,這天是不是他會客的日子。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不是,沒有什麼,是送定貨來的。”

不久,又送來了一包東西,卡拉望冒冒失失地把它拆開了,原來是印著黑框的訃函,他滿臉漲得通紅,連忙重新包上,塞進自己的馬甲裏。

老太太沒有看見這個插曲,她死死地盯著她那個座鍾,它正擺在壁爐上,鍍金的球棍還在不停地擺動著。在一片冷冰冰的沉默中,尷尬難堪的氣氛愈來愈濃重了。

老太太把她那張像巫婆一樣皺皺巴巴的臉,轉向自己的女兒,對她說:“下星期一,把你的小丫頭帶來,我想見見她。”

布羅太太立即喜形於色,高高興興地應道:“好的,媽媽。”卡拉望太太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急得差一點暈過去。這時,兩個男人漸漸聊起天來,但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們竟然進行了一場政治論戰。

布羅擁護多種革命學說與共產主義理論,他激昂慷慨,兩眼在胡須密布的臉上炯炯發光。他高聲嚷道:“說到財產,那是從勞動者身上榨取來的;——土地,是屬於所有人的——繼承遺產是卑鄙可恥的事!……”但說到這裏,他猛地閉口,就像一個人說了蠢話似的,自己慌亂地想要改,隨即,他用溫和的口氣改變腔調說:“當然,現在不是爭論這個問題的時候。”

房門打開了,舍奈“大夫”走了進來。一看屋裏的情景,先是有點驚愕,很快就鎮定下來了。他走到老太太麵前,說道:“哈,哈,老大媽,今天還不錯嘛,嗯!我早就料到會好的。就在剛才上樓的時候,我心裏還在想,她老人家準又起來了,我敢打賭!”他輕輕拍了拍老太太的後背,接著說:“這身子骨,就跟巴黎的新橋一樣結實;大家等著瞧吧,她會參加我們這些人的葬禮。”他坐下來,接過遞給他的咖啡,很快就參加了那兩個男人的爭論。他讚同布羅的觀點,因為他本人就曾牽連在巴黎公社的案件裏。

這時,老太太感到疲乏了,想回房休息。卡拉望趕緊前去攙扶,但老太太兩眼死死地盯著他說:“你呀,你馬上給我把五屜櫃和座鍾搬上去!”

兒子結結巴巴應道:“好吧,媽媽……”老太太卻不等他說完,就挎著女兒的胳膊上樓去了。

這一來,卡拉望夫婦就一敗塗地,全局崩潰了,他們驚慌失措,張口結舌,木然呆立在那裏,而布羅則慢慢呷著咖啡,還得意揚揚地搓著雙手。

突然,卡拉望太太怒上心頭,瘋狂發作,她撲向布羅,衝著他尖聲大嚷:“你這個賊,你這個無賴,你這個流氓……我要吐你一臉唾沫……我要吐你……吐你……”她氣得喘不過氣來,想大罵卻又找不到詞兒。可是,布羅卻笑眯眯的,仍在喝他的咖啡。

這個時候,恰巧布羅太太回來了,於是卡拉望太太又衝著小姑子去了。這一對姑嫂,一個人高馬大,肥胖的肚子咄咄逼人;一個瘦小幹枯,氣勢洶洶歇斯底裏,兩人都氣得全身發抖,聲音變調,你一句我一句,相互大罵。舍奈與布羅上來勸解。布羅推著他老婆的肩膀,把她推出房門,朝她大聲嚷道:“快滾,你這頭蠢豬,你叫得太響了!太過分了!”

可以聽見,在大街上,這兩口子還在不停爭吵,聲音慢慢變小,兩口子也漸漸遠去。舍奈“大夫”也離開了。

卡拉望夫婦站在那裏,你看我,我看你,不說一句話。

沒過多久,丈夫突然歪倒在椅子上,額角冒出了許多冷汗,他自言自語道:“出了這樣的事,我如何向科長交代呢?”

一場決鬥

戰爭結束了,德軍暫時仍舊駐在法國,全國張皇得如同一個打敗了的角力者壓在得勝者的膝頭下麵一樣。

從那座精神錯亂,饑餓不堪而百般失望的巴黎市裏,頭幾列火車出發了,開向新定的國界去,慢吞吞地穿過好些村落和田園。初次旅行的人都從列車窗口裏注視著那些完全成了頹垣敗瓦的平原和那些燒光了的小村子。好些普魯士兵戴著黃銅尖頂的黑鐵盔,騎在那些僅存的房子門外的椅子上吸他們的煙鬥。另外好些個正在那兒做工或者談話,儼然像是門內那戶人家中間的一員似的。每逢列車在各處城市經過的時候,大家就看見整團整團的德國兵正在廣場上操演,盡管有列車輪子的喧鬧,但是他們那些發嘎的口令聲音竟一陣陣傳到了列車裏。

杜步伊先生在巴黎被圍的整個時期中,是一直在城裏的國民防護隊服務的,現在他乘了列車到瑞士去找他的妻子和女兒了,在敵人未侵入以前,由於謹慎起見,她母女倆早已到了國外。

杜步伊本有一個愛好和平的富商式的大肚子,圍城中的饑饉和疲乏卻絕沒有使它縮小一點兒。從前對於種種駭人的變故,他是用一片悲慟的忍耐心和好些批評人類野蠻行動的牢騷話去忍受的。現在,戰爭已經結束,他到了邊界上,才第一次看見了好些普魯士人,雖然從前在寒冷的黑夜裏,他也盡過守城和放哨的義務。

他現在又生氣又害怕地向這些留著胡子帶了兵器把法國當老家住著不走的人細看,後來,他心靈上感到了一陣衰弱無力的愛國熱情,同時,也感到了那種迫切的需要,那種沒有離過我們的明哲保身的新本能。

在客車的那個車廂裏,還有兩個來遊曆的英國人用他們那副寧靜而好奇的眼光向著四處注視。這兩個人也都是胖子,用他們的本國話談天,有時候打開了他們的旅行指南高聲讀著,一麵盡力好好兒辨認那些記在書上的地名。

忽然,列車在一個小城市的車站上停住了,一個普魯士軍官,在佩刀和客車的兩級踏腳板相觸的巨大響聲裏,從車廂的門口上了車。他的高大的身材緊緊裹在軍服裏,胡子幾乎連到了眼角。下頦的長髯紅得像是著了火;上唇的長髭須的顏色略微淡些,分別斜著向臉兒的兩邊翹起,臉兒好像是分成了兩截。

那兩個英國人立刻用滿足了好奇心的微笑開始向他端詳了,杜步伊先生卻假裝看報沒有去理會。他不自在地坐在一隻角兒上,仿佛是一個和保安警察對麵坐下的小偷兒。

列車又開動了。兩個英國人繼續談天,繼續尋覓著當日打過仗的確實地點,後來,他們當中有一個忽然舉起胳膊向著遠處指點一個小鎮的時候,那個普魯士軍官伸長了他那雙長腿把身子在座位上向後仰著,一麵用一種帶德國口音的法國話說:

“在那個小鎮裏,我殺死過12個法國兵。我俘虜過兩百多個。”

英國人都顯得很有興致,立刻就問:

“噢!它叫做什麼,那個小鎮?”

普魯士軍官答道:“法爾司堡。”

後來,他又說:

“那些法國小子,我狠狠揪他們的耳朵。”

後來他瞧著杜步伊先生,一麵驕傲地在胡子裏露出了笑容來。

列車前進著,經過了好些始終被德國兵占住的村子。沿著各處大路或者田地邊,站在柵欄拐角上或者酒店門口說話,一眼望過去,幾乎全是德國兵。他們正像非洲的蝗蟲一樣蓋住了地麵。

軍官伸出一隻手說:

“倘若我擔任了總司令,我早就攻破了巴黎,那就會什麼都燒掉,什麼人都殺掉。再不會有法國了!”

兩個英國人由於禮貌,簡單地用英國話答應了一聲:“Aoh!y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