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全家人
納伊的市內小火車已經穿過馬約門,正向塞納河開去。小火車後麵還拉著一節車廂,不斷地鳴著汽笛驅開前方的車輛行人。它冒著黑煙,像一個人在那裏奔跑,上氣不接下氣,呼哧呼哧喘個不停。從它的活塞裏發出來的有節奏的聲音,猶如火車的鐵腿在跑動。夏天的傍晚,悶熱煩燥籠罩著大道,看上去,像似沒有什麼風,道路上還是揚起了細細的白色粉塵,濃厚、嗆人而且熱烘烘的,人的皮膚上,衣服上,都成了塵土的影子,人的眼晴也難以睜開,甚至鑽進人的五髒六腑。
各家各戶的門口,都有居民出來透透氣的。
車上的玻璃窗也都敞開著,車速很快,窗簾在疾風中不停搖擺。車廂裏的乘客不是太多,因為天氣悶熱,大多數乘客都愛待在頂層和車廂外的平台上。一部分乘客是打扮得俗裏俗氣的胖太太,屬於郊區的小市民,就靠裝腔作勢來體現自身所缺乏的高雅氣質。另一部分乘客是厭倦了辦公室工作的公務員,由於長期伏案工作,臉色蠟黃,腰彎背駝,肩膀一邊高一邊低。看他們的麵容愁苦憔悴的樣子,這說明他們的家庭不是很富裕,上有老下有小,負擔沉重,經濟拮據;也表明他們早年的希望已經徹底破滅,如今加入了衣衫襤褸的窮人行列。他們在巴黎邊緣的垃圾場安家,住在刷了白灰的破房子裏,門口擺上幾盆花,就算是自家的花園了,日子嘛,當然是節省的,過得緊巴巴的。
緊靠著車門,坐著一個矮矮胖胖的男子。他臉頰臃腫,大腹便便,直垂到雙腿的叉開之處。他身著黑色服裝,佩戴著勳章綬帶,正在同一個身材瘦小的人談著什麼。此人不修邊幅,穿一套髒乎乎的白色斜紋布服裝,戴一頂破爛不堪的巴拿馬草帽。那矮胖子說話慢吞吞的,有時真像個結巴,他是海軍部主任科員卡拉望先生。那瘦高個子從前在葡船上當衛生員,後來在古爾博瓦圓形廣場附近定居,利用他漂泊了一生之後僅餘的那點淺薄的醫學知識,給當地窮老百姓治病糊口。他姓舍奈,要人家稱呼他“大夫”。關於他的為人品行,當地頗有不少流言蜚語。
卡拉望先生一直過著公務員循規蹈矩的生活。三十年來,他天天早晨去辦公室上班,走的是同一條路,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遇上同一批上班族,傍晚下班,還是走同一條路,遇上同一批眼見著日漸衰老的麵孔。
每天早晨,他在聖奧諾雷區的大街口,花一個蘇買一份報紙,再買兩個小麵包,然後走進部裏大樓,那神態就像一個投案自首的罪犯。他急匆匆地趕到辦公室,心裏惶惶不安,總是擔心自己的工作有什麼疏忽而會受到斥責。他這種單調的生活規律,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變化,因為除了辦公室裏的事務,除了升級與獎金,他什麼都不關心。從前,他就不在乎嫁妝,娶了一位同事的女兒。
長期以來,他不論是在部裏還是在家裏,都隻談論公務。他那點腦子,早已在辦公室枯燥的日常事務中萎縮了,如今除了與部裏有關的事情之外,他再也沒有其他的計劃、希望與夢想了。
不過,雖然他對自己的公務員生涯知足常樂,但總摻雜著一種掃興的苦澀感,那是因為一些海軍軍需官,軍裝上有幾杠白條紋,被人稱為“白鐵匠”,光憑這一點,一調進部裏就當上副科長或科長,對此,他與妻子都憤憤不平。每天吃晚飯的時候,他就大發議論,列出種種理由,證明將巴黎的官職如此輕易地給了那些本應航行在海上的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極不公平的。
時光易逝,不知不覺中,他已經老了。早年,自打出了校門,就直接進了衙門,他在學校裏見了就發抖的學監,後來換成了他怕得要命的上司。他隻要一到那些辦公室暴君的門口,就渾身直打哆嗦。由於長期處於這種惶恐不安的狀態,他也就形成了猥瑣可笑的舉止習慣,見了人就局促不安、低聲下氣,說起話來則神經質地直結巴,他對巴黎的了解少得可憐,不比那個每天由狗領到同一個門簷上乞討的瞎子知道得更多。
他從一個蘇一張的小報上,也讀到一些社會消息與桃色新聞,但認為純係杜撰編造,是專供小職員消遣解悶的。他一貫奉公守法,是一個沒有鮮明觀點的保守派,但對“新事物”還是有強烈憎恨的。凡是報上的政治新聞,他一概跳過不看。不過,話得說回來,那份小報在這方麵作報道時,總要為了某一方收買者的需要而歪曲事實。
每天傍晚,他沿著香榭麗舍大街步行回家,望著熙熙攘攘的行人與川流不息的車馬,那神情就像一個來自遙遠國度的異鄉旅客。
這一年,卡拉望先生按規定服務三十年的期限滿了。一月一日那天,他因此而得了一枚榮譽團勳章。須知,在這種軍事化的機關裏,那些被縛在綠皮卷宗上的公文奴隸,經過長期悲慘的苦役,也就是“竭誠效力”之後,就會獲得此種獎賞,這一出乎他意料的榮譽,使他對自己的才幹刮目相看,評價更高,同時也徹底改變了他的日常習慣。
從那以後,他不再穿雜色的褲子和不倫不類的上裝,而換上黑色的禮服與褲子,這樣才跟勳章寬寬的綬帶般配協調,相得益彰。與此同時,他每天早晨都要刮臉,仔仔細細地修指甲,隔一天就換一件襯衫。
總之,眨眼之間,卡拉望就像換了一個人,衣著整潔,神氣十足但又平易謙和,而所有這一切,他都是出於對國家“勳位團”的尊重,出於一種合情合理的團體精神,要知道,他本人就是這團體中的一員呀!
他在家裏,總喜歡把“我的勳章”掛在嘴邊。他這種自豪感極度膨脹,甚至不能容忍別人在扣眼上掛任何別的勳章,見了外國勳章更是火冒三丈,他認為:“根本就不應該允許他們在法國佩戴出來。”他特別反感每天傍晚在小火車上遇見的舍奈“大夫”,此人居然也總掛著一種勳章綬帶,白不白藍不藍、黃不黃綠不綠的,說不上是個什麼玩意兒。
從凱旋門到納伊這一段路,他們兩人交談的話題大同小異。這一天與往常一樣,先是談論本地區的種種弊端,對所有這些,他倆都甚為憎惡,但區長卻熟視無睹,不聞不問。接著,卡拉望把話題轉到疾病方麵來。
與醫生結伴同行,這是自然而然的,他指望在閑聊中能免費拾些牙慧,得些指點,隻要不著痕跡,問得巧妙,說不定等於能得到一次診斷。何況,他近來很替他母親的健康狀況擔心。她時常昏厥過去,隔許久才蘇醒過來。她年已九旬,偏又不肯求醫就診。
母親垂垂老矣,卡拉望一說起就要大動感情,他一再對舍奈“大夫”說:“您能經常見到這麼高壽的人嗎?”說著,就喜滋滋地搓搓雙手,這倒不見得是他希望老母親永遠活在世上,而是因為他母親的長壽,也是他本人將長壽的預兆。他接著說:“哈哈,我們家的人都長壽,因此,我敢肯定,如果不出意外,我會活得很老。”
老衛生員向身邊的這位夥伴投去憐憫的一瞥,再打量打量對方紅光滿麵的臉,肥嘟嘟的脖子,垂在兩條肉乎乎大腿上的大肚子,還有那容易中風的圓滾滾的體型,然後掀了掀扣在頭上的那頂灰不溜秋的巴拿馬草帽,嘿嘿地一笑,回答說:“老兄,不見得吧,令堂身體幹瘦幹瘦,而您卻胖得像個皮球。”卡拉望窘得發慌,便一聲不吭了。這時,小火車到站了。兩個同伴下了車。舍奈先生提議到對麵他倆常去的那家環球咖啡館去,請卡拉望喝一杯苦艾酒。老板跟他們挺熟,隔著櫃台上的酒瓶伸出兩根手指,他們握了握,然後走過去,瞧瞧從中午起就一直在那裏玩多米諾骨牌的三個牌友。大家彼此熱烈地互致問候,又少不了打聽打聽“有何新聞”。然後,牌迷們繼續玩牌。待這兩位告辭時,他們頭也不抬,隻把手伸過來,他倆握了手,就各自回家吃晚飯了。
卡拉望住在古爾博瓦廣場附近的一所三層小樓裏,樓下開了一家理發店。他的住宅裏有兩間臥房、一間飯廳和一個廚房,幾把修理過的椅子要按需要在幾個房間裏搬來搬去。卡拉望太太的時間幾乎都花在打掃房間上了。十二歲的女兒瑪麗·路易絲與九歲的兒子菲力浦·奧古斯特,則整天在街邊的泥坑裏,跟本街區的頑童嬉鬧玩耍。
卡拉望的母親被安置在樓上。她在附近這一帶以小氣而出名,而她本人又精瘦精瘦的,所以有人說,上帝把他老人家自己精打細算的原則全都用在她身上了。她脾氣很壞,沒有一天不跟人吵架,不大發雷霆的。她從窗裏大罵站在自家門前的鄰居,大罵蔬菜販子、清道夫與孩子。
那些受到卡拉望母親臭罵的孩子們,為了報複心中的不平,就在她出門的時候,遠遠跟隨其後,高聲叫喊:“老——妖——精,老——妖——精!”
家裏雇了一個女傭,專幹家務活。她是個矮小的諾曼底人,粗心大意得令人難以置信。她睡在三樓,就在老太太的旁邊,以防老人有三長兩短。
卡拉望回到家中時,他那有潔癖的妻子,正在用一塊法蘭絨擦拭那幾把散放在空蕩蕩的幾間屋裏的紅木椅子。
她總是戴著線手套,頭上扣著一頂便帽,綴在帽子上的五顏六色的緞帶,時時滑落到一側耳朵上,她老是打蠟呀、擦拭呀、洗呀、刷呀,每逢被人撞見時,就總是這麼說:“我不是有錢人,我家裏的陳設很簡單,我的奢華就是潔淨,這可不亞於其他種類的奢華。”她生來就講求個實在,而且固執己見,在大大的事情上,都是她向丈夫發號施令。
每天晚上,先是在飯桌上,而後又在床上,兩夫妻都要喋喋不休地議論辦公室的事。雖然丈夫比妻子大二十歲,但是如同向神父作懺悔一樣,什麼事都告訴她,並且還得遵照她的意見去行事處世。
卡拉望太太從來就沒有漂亮過,她原本又矮小又幹瘦,現在更稱得上是醜陋了。這也怪她不會打扮,如果穿戴得體,她那點很有限的女性特征,也可以巧妙地有所凸顯,然而現在卻被她自己的不當弄得不見蹤影。她的裙子總是穿歪了,扭向一邊。她還愛在身上東抓抓西撓撓,不管是什麼地方,也不管是什麼場合,這種習慣已經成為了一種怪癖。
在家裏,她通常戴著一頂軟帽,帽上綴著一大簇絲綢彩帶,她覺得這是唯一適合她的打扮,自認為這樣很美。
一瞧見丈夫回來,她立刻站起來,親了親他的頰髯,說:“親愛的,你還想去波坦百貨店嗎?”他原本答應過妻子到那店裏為她辦一件事,這是第四次忘得一幹二淨了。妻子一問,他簡直就嚇壞了,一下子就倒在椅子上。他說:“太糟了,這件事我惦記了一整天,可是沒有用,一到後半晌還是忘掉了。”看他的確是一副很難過的樣子,妻子就安慰道:“你明天別忘記就是了。怎麼,部裏沒有什麼新聞嗎?”
“怎麼會沒有呢?又有一個白鐵匠被任命為副科長了。”他妻子的神情猛然一下肅穆起來:
“是哪一科?”“國外采購科。”妻子立即就火了:“這麼說,是接替拉蒙的職位囉?這正是我想要你得到的位子。拉蒙呢?他退休了嗎?”
卡拉望訥訥地答道:“他退了。”妻子火冒三丈,頭上的軟帽滑到了肩頭上,她泄憤著說:“完了,瞧吧,這個鬼地方,現在一點指望也沒有了。你說的那個軍需官姓什麼?”“博納索。”
她把存放在手邊的海軍年鑒拿過來一查,念道:“博納索。——上校。一八五一年生。一八七一年任見習軍需官,一八七五年任助理軍需官。”“他出過海嗎?”卡拉望聽此一問,憤憤的情緒消釋了,笑意驟然而生,直樂到心坎裏去了。他答道:“同巴蘭一樣,同他的上司巴蘭完全一樣。”
接著,放聲笑了起來,講起他那個部的人都覺得妙不可言的笑話:“派他們倆去視察黎明軍港,千萬別走水路,他們即使乘小火輪,也會暈船的。”
但妻子仍然板著臉,對這個笑話似乎充耳不聞。過了片刻,她慢吞吞地搔著下巴,喃喃道:“要是認識一個議員就好了,一旦議會了解部裏發生的這一切,部長非下台不可……”
從樓梯口傳來一陣吵鬧聲,打斷了她的話。瑪麗·路易絲與菲力浦·奧古斯特從街上的泥坑裏回來了。姐弟倆每上一級,都要你打我一個耳光,我踢你一腳。母親大為惱火,衝了過去,抓住兩人的胳膊,使勁搖晃,一把將他們推進屋裏。
兩個孩子一見父親,立即就撲了上去。父親慈愛地摟著他們親了親,然後,讓他們坐在他膝上,跟他們談心。
菲力浦·奧古斯特是個醜孩子,頭發蓬鬆,像堆亂草,從頭到腳都髒乎乎的,而且一臉傻相。瑪麗·路易絲長得像母親,說話也像母親,愛重複她的話,甚至還模仿她的手勢。
小姑娘也這麼發問:“部裏有什麼新聞嗎?”而做父親的,則快快活活地答道:“有啊,你的朋友拉蒙,也就是每月都來吃飯的那位先生,很快就要離開咱們了,有位新任副科長要接替他的職位。”小女孩抬眼看了看父親,以早熟孩子那種同情的口吻說:“這麼說,又有一個人踩著你的後背爬上去了。”父親收起笑容,未作回答,接著就岔開話題,問正在擦玻璃窗的妻子:
“媽在樓上好嗎?”
卡拉望太太停下來,轉過身去,把滑到背上的軟帽扶正,嘴唇顫動著說:“哼!好吧,咱們來談談你媽吧,她可真給了我個好瞧的!你想想看,理發匠的老婆勒博丹太太,上樓來找我借一包澱粉,正巧那時我出去了,你媽就罵人家是‘要飯的’,把人家攆走了。我回來就把老太婆狠狠說了一頓。她跟往常一樣,別人一說到她的不是,就裝聾作啞,其實,她不見得比我耳背,是不是?她那是在裝蒜。我這麼講是有根據的。她當時什麼話都不說,立刻就賭氣上樓回自己房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