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人們見到您以後,都會說:

“拉巴爾布這小子固然罪有應得,但他得遇美女,運氣實在是好。”

她又笑了起來,笑得真是開心。

“您這個人真怪!”她這個“怪”字還沒有說完,我已經把她緊緊摟在懷裏,發狂似的吻個不停,隻要夠得著的地方就吻,吻她的頭發,吻她的前額,吻她的眼睛,有時還吻她的嘴,吻她的臉頰,吻遍了她整個頭部。她不斷躲避不斷遮攔,總是顧此失彼,連連失守。

最後,她掙脫身子,滿臉漲得通紅,頗為惱火,說:“您這個人太粗野,先生,我悔不該聽您胡扯。”

我抓住她的手,有點難為情,結結巴巴地說:“請原諒,請原諒,小姐,我冒犯了您,我太魯莽!請您別恨我。可您知道我為什麼嗎?”

她過了一會兒說:“我一點也不想知道您為的是什麼,先生。”這當兒,我總算找到了一個說法,我大聲說:“小姐,因為我愛上您已有一年了。”

對我這個說法,她的確深感意外,抬起眼睛端詳我。我接著說下去:

“是這麼回事,小姐,請您聽我講。我並不認識莫蘭,我也犯不著管他的事。他進不進監獄,上不上法庭,都跟我無關。其實,我去年就曾經在這兒見過您,當時您就在那道柵欄門的前麵。一見到您,我的心就為之一動,從此,您的倩影再也沒有離開過我。不管您相信我,還是不相信我,對我都無關緊要。我覺得您非常可愛,從那之後我一直思念難忘,一心就想再見到您。這次抓住莫蘭這個蠢貨作為借口,來到了這裏。在這種情況下,我不由得自己做了出格的事。原諒我吧,我求您啦,原諒我吧!”

她盯住我的眼睛,想要看出我講的是不是實話,而且,眼見她又要笑出來了。她低聲咕噥了一句:

“您可真能說笑。”

我舉起了手,用真心誠意的聲調(甚至我現在仍相信我當時是真心誠意的),說道:

“我向你發誓,我沒有說謊。”

她隻簡單地說了一句:

“算了吧。”

這時,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隻有我們倆。小徑曲折幽深,李維與她舅舅已經看不見了。

於是,我認認真真地向她表白我的愛情,我娓娓道來,情意綿綿,我握住她的手,吻她的手指。她聽著我傾訴,似乎在聽一件既令人愉快又使人感到新奇的事情,還拿不準自己該不該相信。

說著說著,我最後激動得不行了,覺得自己說的真是那麼回事。我臉色蒼白,呼吸急促,渾身戰栗。我輕柔地摟住了她的腰。

我貼近她耳邊的鬢發,低聲地訴說。她沉浸在夢幻之中,仿佛已經失去了知覺。

後來,她的手碰著了我的手,把我的手緊緊握住。我循序漸進地用我發抖的胳膊把她的腰越摟越緊。她一動也不動了。我用嘴唇去輕輕觸掠她的臉蛋。

突然,我的嘴唇不用去找,自然而然就與她的嘴唇絞合在一起。這是一個長吻,長長的吻;這個吻本來要沒完沒了,黏黏糊糊下去,但這時我聽見在我身後幾步外,有人哼了兩聲,她急忙穿過樹叢逃掉了。我轉身過去,一看是李維,他是特意來找我的。

他站在小路中央,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很不以為然地說:“好嘛!你就是這樣來調解莫蘭公豬案的!”

我得意揚揚地回答:“各盡其能嘛,我親愛的朋友。她的舅舅同意了沒有?你有什麼收獲?對外甥女的工作,包在我身上。”

李維答道:“跟她舅舅打交道,可沒有你這麼快活。”我挽著他的胳膊,回到屋裏。

用晚餐的時候,我已經是暈頭暈腦,心醉神迷了。我坐在她身邊,我的手在桌布下不斷碰碰她的手,我的腳就壓在她的腳上,我們的目光相遇,兩情交融,難分難舍。

飯後,大家在月光下散步。我把自己從心田裏冒出來的柔情蜜意,直往她心田裏灌。我將她緊緊地摟著,時時不斷地親她吻她,讓我的嘴唇潤濕她的嘴唇。她的舅父與李維走在我們前頭,他們正在進行爭論,身後的影子在沙子路上緊緊跟隨著他們。

回到屋裏沒多久,電報局的郵差送來了她的舅母打回家的電報,說她將於第二天早上七點鍾,乘第一班火車回家。

她的舅父說:“好吧。”

亨利埃特把兩位先生領到他們的臥室,李維悄聲在我耳邊說:

“你放心,她決不會領我們先上你那個房間。”

接著,她又領我去我的臥室。等到她單獨跟我在一起時,我又將她抱在懷裏,企圖使她亂了理性,戰勝她的抗拒。她幾乎快要把持不住了,但終於還是逃走了。

我鑽進被窩,心裏又是不快,又是激動,又是羞愧,我知道這一夜我會通宵失眠。當我正在思索自己有何失策導致失手時,忽然有人輕敲我房間的門。

我問:“誰呀?“

一個低低的聲音答道:“是我。“

我急忙穿上衣服,打開房門。她進來了,說:

“我忘了問您,您明天早餐喝什麼?巧克力、茶還是咖啡?”

我猛然一把抱住她,發狂似的撫摸她,含含糊糊地回答她的問題:“我喝……我喝……我喝……”但她掙脫了我的懷抱,一口把蠟燭吹滅,又逃之夭夭。

我一個人待在黑漆漆的房間裏,感到很惱火,想找火柴,又沒有找到。費了好大的勁,最後總算找到了。於是,我端著蠟燭,出了我房間,來到走廊上,這時的我,已經處於半瘋狂狀態了。

我要去幹什麼?我已經喪失了理智,我隻想找到她,我隻想得到她。我走了好幾步,沒有考慮任何後果。

突然,我想到了一點:“如果我闖進了她舅父的房間,我該怎麼解釋?”這問題使我腦子一懵。我呆若木雞似的站著,心口怦怦跳個不停。幾秒鍾後,我就找到了答案:

“見鬼,我可以解釋說我在找李維的房間,我有一件緊要的事要跟他講。”

我開始察看一扇扇房門,想找出哪一扇是她的房間門。但我找不出任何跡象。這時,我隨便抓住一個門把鑰匙轉動了一下。沒想到,門開了。我走了進去,亨利埃特正坐在床上,她驚慌失措地望著我。

於是,我輕輕地閂上門,踮著腳走近她,對她說:“小姐,我忘了問您要本書看看。”她抗拒著,掙紮著,但是,我很快就打開了我要找的那本書。那本書是何書名標題,恕我不相奉告。那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精彩的一部小說,是最神奇動人的一篇詩歌。

一旦翻開了第一頁,她就讓我盡興地讀下去。我閱讀了那麼多那麼多的章節,直到我們的蠟燭都燃完了為止。

最後,我向她道了謝,躡手躡腳地回我的房間去。在走廊裏,突然,一隻手粗暴地抓住了我。又是這個李維,他衝著我低聲說:“這麼說,莫蘭公豬案,你還沒有調解完?”

早上七點鍾,她親自給我送來一杯巧克力。我從來沒有喝過這樣好的巧克力,一杯使人神魂顛倒、飄飄欲仙的巧克力,它美味可口,香甜醉人。我的嘴唇根本就無法離開她那隻杯子妙不可言的邊兒。少女剛出我的房門,李維就進來了。他看起來有點煩躁,不痛快,像是整夜沒有睡好。他滿不高興地對我說:“你要明白,你若是再這麼搞下去,肯定會把莫蘭公豬案搞砸。”

八點鍾,她舅母回來了。雙方討論的時間不長。這一家好心人決定撤回控告,我則留給他們五百法郎,作為對當地窮苦人的捐獻。事情既已解決,這一家人挽留我們再多待一天,他們甚至準備安排一次遊覽,帶我們去參觀當地的一些古跡。亨利埃特在她舅父舅母的背後,朝我點頭示意,要我們同意留下來。我當然是接受了,但是,李維卻堅持要走。

我把他拉到一旁,央求他、慫恿他,我這麼說:

“唉呀,我的好李維,你就為了我留下吧!”

但是,他看來甚為惱火,毫不講情麵地衝著我反複說:

“你聽好了,我對莫蘭公豬的事已經是厭煩到了極點。”

我無可奈何,隻好跟著他離開這一家。這是我一生中最難過的時刻之一。我情願用我一輩子的時間來調停這件事。

告別時,默默無言,使勁握手。之後,我與李維進了車廂,我對他說:

“你這人太不通人情。”他回答說:

“小老弟,你已經把我惹得惱火極了。”

到了《夏朗特明燈報》辦公室,有一群人正等在那裏,一見我們出現,他們就嚷了起來:

“哩,你們把莫蘭公豬的事件調解好了嗎?”

這個事件早就轟動了整個拉羅舍爾。在火車上,李維的惱怒已經煙消雲散,現在見大家如此關注,好不容易才忍住笑。他大聲說:

“是呀,多虧拉巴爾布的努力,已經調解好了!”

接著,我們就去莫蘭家。

他躺在一把安樂椅上,腿上塗著芥子泥藥膏,頭上敷著涼水毛巾,已經愁得奄奄一息。他不停地咳嗽,咳聲短促,看來已病重垂危。誰也不知道,他這次重感冒是怎麼得來的。他的老婆虎視眈眈地盯著他,仿佛要一口把他吃掉。他一見我們來到,就緊張得手腳抖個不停。我說:“得啦,調解好了,下流胚,以後可別再幹這種事。”

他站了起來,說不出話,抓著我的手,像吻帝王的手那樣吻著,他哭了,哭得幾乎昏倒過去。

他又擁抱李維,甚至還擁抱自己的老婆,但她卻使勁一推,把他推倒在安樂椅上。

事件雖然平息,但他卻未能從這次打擊中緩過來,他精神上承受的刺激實在是太猛烈、太沉重了。

從此,所有的當地人都隻叫他“莫蘭這頭公豬”。每當他聽見了這個稱呼,他就覺得有一把利劍刺在自己身上。街上,一聽見有小流氓罵一聲“豬”,他就會本能地轉過頭去。他的親戚朋友也經常開一些玩笑,拿他打趣開涮。如每次吃火腿,他們就問他:“是不是你身上的?”

兩年後,他死了。

至於我,在一八七五年,我參加議員競選,到杜塞爾去對當地新來的公證人貝爾隆克爾先生作了一次有關競選事務的拜訪。出來接待我的是一位高個子婦女,她又豐滿又漂亮。

“您不認識我了嗎?”她說。我支吾著說:“不,不認識……太太。”

“我是亨利埃特·博內爾。”

“啊!”我感到自己的臉刷地一下就白了。

她看上去神色自如,若無其事,帶著親切的微笑瞧著我。

她留下我單獨跟她的丈夫洽談。她丈夫抓住我的兩手,使勁地緊握,簡直就像要把它們握碎似的。他熱情洋溢地說:

“親愛的先生,很久以來我就想去拜訪您。”

“我的妻子經常跟我提起您。我知道是的,我知道您是在她極度痛苦時與相識的,我也知道您當時的所做作為比較恰當,您是那樣體貼入微、那樣機靈巧妙、那樣樂於助人地化解了……。”

他遲疑了片刻,好像有什麼不堪入耳的話難以說出口似的,隨後壓低了聲音說:“莫蘭這隻公豬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