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對一個外省人來說,在巴黎過上半個月,那意味著什麼。那簡直就是往你血裏點了一把火,每天晚上可以觀賞各種各樣的演出,與形形色色的女人摩肩接踵,整個人的精神都會處於持續的興奮狀態,人會變得變質失態。
兩眼所見,隻有身穿緊身衣的跳舞女郎,袒胸露臂的女藝人,圓潤的大腿,豐腴的肩膀,所有這一切都近在咫尺,可是既不能碰,又不能摸,猶如遠在天邊,無可奈何,隻能偶爾去吃一兩頓低級菜肴,聊以解饞。離開巴黎的時候,仍然春心蕩漾,心火旺盛,嘴唇癢癢的,渴望著親嘴接吻。
莫蘭買好車票,準備晚上八點四十分乘快車回拉羅舍爾,直到此時,他還處於上述那種魂不守舍的狀態。他懷著依依不舍、惋惜煩亂的心情,在奧爾良火車站的大廳裏踱來踱去。
突然,他在一個年輕女人的跟前站住。這女子正在和一位老太太擁抱告別,短短的麵紗已經撩起。莫蘭大為驚豔,不禁心醉神迷,他低低歎了一聲:“哎喲!好一個美人!”
那女子向老太太道別後,走進了候車室,莫蘭跟蹤而至;她走過月台,莫蘭又緊跟其後;她登上一節空車廂,莫蘭也跟著進去了。乘快車的旅客很少。火車鳴過汽笛,很快就開動了。車廂裏隻有他們兩人。
莫蘭貪婪地盯著她。她看上去大約十九到二十歲,頭發金黃,身材修長,舉止大方。她取了一條旅行毛毯裹著雙腿,躺在長椅上閉目休息。
這時,莫蘭暗自思忖: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呢?無數的猜想、無數的計劃在腦海裏紛至遝來,一一閃現。他對自己說:火車上的豔遇,聽人講過不知有多少,也許今天我碰上的就是一樁。誰知道好運說來就來,叫人喜出望外。看這樣子,我隻須拿出勇氣就行了。丹東不是說過嗎?“勇敢,勇敢,再勇敢。”這話如果不是丹東說的,那就是米拉波說的。究竟是誰說的,無關緊要。
不錯,我缺少的正是勇氣。這是成敗的關鍵所在。唉,要是我能洞察一切,能看透人的心靈深處,那就好了!我敢打賭,我們每天都跟各種各樣的好運擦肩而過,隻不過沒有察覺而已。其實,她隻要稍作表示,就可以讓我明白她也巴不得……
於是,他就開始設想如何獵豔才能得手的種種方案。他想象初結識的方式應該是充滿騎士風度的,當然先要向她獻一些小殷勤,然後是進行生動活潑、風雅多情的談話,談到最後是表白自己的愛情,表白完之後是……究竟是什麼,你自己去想吧。
但是,他想來想去,就是不知怎樣開頭才好。他找不到借口,不禁心煩意亂,六神無主,隻好等待良機。然而,黑夜漸漸逝去,那美麗的少女一直沉睡未醒,而莫蘭卻在旁邊想方設法要她失身於人,開始墮落。
天色發亮,不久,太陽照射出了它的晨曦,一道明亮的光芒從遠處的地平線長驅而來,一直投在那貪睡少女柔和的臉蛋上。
她醒了,坐起來,看了看四周,看了看莫蘭,粲然一笑。像一個幸福女人那樣一笑,笑得那麼動人,那麼愉快。莫蘭如觸電般地顫抖了一下。在他看來,這個微笑無疑是衝著他來的,這是一個委婉的邀請,是他已等待多時的一個理想中的信號。這一笑的意思是說:“昨天晚上一整夜,您就一直像根木樁似的守在您的位子上,什麼也不敢做,難道您是個木頭人?是個傻子?是個笨蛋?”
“您好好瞧瞧我,我不是很可愛嗎?可您就這麼靠近一個美女過了整整一夜,卻毫無作為,您真是個大傻子。”
這少女一直看著他笑,甚至開始笑出聲來。這時的莫蘭,簡直昏了頭,他想找一句得體的話,一句恭維的話,總之,想找句話說說,不論什麼話都可以,但是他就是找不到,什麼話也找不到。
於是,他像懦夫一樣逞一時之勇,鋌而走險,他想:算了吧,活該,老子豁出去啦!說時遲,那時快,他招呼也不打,突然就張開兩臂,身子往前一壓,伸出貪婪的嘴唇,將那少女一把摟在懷裏就吻。
她一下子就跳了起來,大叫大嚷:“救命!救命!”同時發出驚嚇的喊聲。她打開車門,兩條胳膊伸出車外,使勁地抖動,她甚至嚇得發瘋,想往車下跳。莫蘭見此情景,驚慌失措,怕她真會從車上跳下去,就趕緊抓住她的裙子,結結巴巴地說:“太太……啊呀……太太……”火車放慢了速度,最後停下來了。兩個列車員朝這個發出緊急信號的年輕女人奔了過來。她一下子就倒在他們的懷裏,吞吞吐吐地說:“這個人要對我……要對我……”說著就暈過去了。
火車停在莫澤站。值班憲兵上車把莫蘭抓走了。
受到他施暴行徑傷害的少女,蘇醒過來後提出了申訴。官方作了筆錄。這位倒黴的服飾用品商,直到夜裏才得以回到自己家裏。他遭此迎頭一擊,因在公共場合犯有傷害風化罪而必須等候法院的判決。
當時,我在《夏朗特明燈報》任主編。每天晚上,都在商貿咖啡館裏見到莫蘭。
出事的第二天,他就來找我,說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對他坦率直言:“你簡直就是一頭公豬。要是別人,決不會像你那麼幹。”他哭個不停,說老婆揍了他,他的生意眼見已經一蹶不振,麵臨破產;他的名聲也一敗塗地;他的朋友個個惱怒,見了麵再也不跟他打招呼。
說著說著,他終於引起了我的憐憫,我把我的同事李維叫來商議。李維個子矮小,愛開玩笑,擅長出謀劃策。
李維建議我去找帝國檢察官,此人本來就是我的一個朋友。我把莫蘭打發回家,然後就去找這位司法官員。
我打聽到,被侮辱的那個少女名叫亨利埃特·博內爾,剛在巴黎考取了教師資格。她父母雙亡,坐火車是為到舅父舅母家過假期,他們是莫澤地方上正派的小資產者。
對莫蘭的處境大為不利的是,少女的舅父已經提出了控告。如果控告撤回,檢察官即可同意不予起訴。這正是我要爭取達到的目標。
我回頭又去找莫蘭。我見他正躺在床上,因為焦急與發愁而病倒了。他的老婆人高馬大,骨骼粗壯,臉上的汗毛濃得像胡子,對他不停地罵罵咧咧。她領我進了臥室,衝著我的臉嚷道:“您不是要看莫蘭這隻公豬?瞧,他就在這裏,這個混蛋!”
她兩手叉腰,威風凜凜地站立在床前。我介紹了去找檢察官的情況;莫蘭又央求我去向那一家人求情。這個任務可很棘手,不過,我還是答應了。那個倒黴蛋一遍又一遍地表白說:“我向你保證,我實際上並沒有吻著她,真的沒有吻著,我可以向你發誓!”
我反駁他說:“那還不是一樣嗎,你反正是一頭公豬。”他交給我一千法郎,要我酌情使用,我也就收下了。
我堅決不願單獨一人貿然闖進那姑娘的親戚家,要求李維陪同我一起去。李維同意了,條件是要立即動身,因為第二天的下午,他在拉羅舍爾還有一件急事要辦,必須盡快趕回來。
兩個鍾頭之後,我們倆在一幢漂亮的鄉間房舍前拉響了門鈴。一個美麗的少女來給我們開門。我猜一定是她,就悄聲對李維說:“該死,我總算能夠理解莫蘭了。”
她的舅父,多納萊先生,正好是《夏朗特明燈報》的訂閱者,在政治主張上,是我報的熱烈信徒。他張開雙臂歡迎我們,讚揚我們,祝賀我們,緊緊握著我們的手,他因為他信奉的報紙有兩位編輯光臨他家而感到非常高興。李維在我耳邊悄悄地說:“看這樣子,我們能夠順利解決莫蘭這隻公豬的事。”
外甥女走開了。我開始提起那樁敏感的公案。我反複強調事情鬧大了可能會變成一樁醜聞;我提出,這麼一件事情傳開以後,勢必使得年輕姑娘反倒遭受鄙視,因為,人們不相信事情會那麼簡單,僅僅隻是吻了一下而已。
這位大好人似乎猶疑不決,他在他太太回來以前什麼也不能決定,而太太要當晚很遲才能回來。他靈機一動,得意地叫了起來:“瞧,我有個好主意。我不讓你們走,把你們留在這裏。你們兩位就在這裏吃晚飯,今夜就在這裏睡。等我太太回來以後,我相信很快就能談妥。”
李維先生對此安排麵有難色,但是,他也一心想幫莫蘭這隻公豬擺脫困境,最後還是決定留下來。這樣,我們便接受了主人的邀請。
這位做舅父的站起來,興高采烈地把他的外甥女叫來,提議在他家園子裏散散步,他說:“亨利埃特,正經事咱們晚上再談。”
李維和他開始議論政治。
我呢,我很快就退在他們後麵幾步,與亨利埃特少女並排走著,她真是迷人啦,迷人到了極點!我小心翼翼地開始跟她談起她的那次遭遇,盡可能地設身處地為她著想。但是,她絲毫沒有顯出尷尬的神情,倒是像個局外人,在聽我說故事消遣。
我對她說:“請您想一想,小姐,您將碰到的種種麻煩吧。您必須在法庭上露麵,必須承受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必須當著那些人講話,公開敘述車廂裏那件不愉快事情的經過與細節。現在,我們私下裏不妨這麼說吧,如果當時您什麼也不講,也別呼喊列車員來救命,隻是叫那下流坯放老實些,然後幹脆換個車廂,那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她笑了起來,說:“您說得真對!但有什麼辦法呢?我當時害怕呀,一個人害怕了,就會暈頭轉向。”
“等我明白過來以後,我很是後悔,我當時不應該叫喊,但後悔也來不及了。而且,請您也想一想,那個蠢豬像發了狂似的向我撲過來,悶聲不響,那張臉就像一個瘋子。我甚至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她直盯著我的臉,既不慌張,也不羞怯,我心裏想,這姑娘倒是挺大方的,我現在明白了,莫蘭這隻公豬當時為什麼判斷失誤。
我開玩笑地說:“小姐,您應該承認,那也是情有可原嘛,因為,麵對您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女,不可能不產生吻吻您的願望。愛美之心,人旨有之。”
她笑得更厲害了,露出一口貝齒,她說:“不能有什麼願望就采取什麼行動,先生,總得恪守尊重他人的原則。”
她這句話有點怪怪的,雖然意思不太明朗。我突然問她:“好吧,如果我現在吻您呢,您會怎麼辦?”
她站住,將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平靜地說:“啊,您嘛,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見鬼,我當然知道那是另一碼事,因為我在全省有美男子之稱,而且我正年輕,隻有三十歲。
不過,我還是明知故問:“那為什麼呢?”她聳聳肩,回答說:“瞧!因為您不像他那麼蠢。”接著,她偷偷瞅了我一眼,又說:“也沒有那麼醜。”我突然想進行襲擊,趁她不防,還沒來得及躲避,我就在她臉頰上足足地吻了一下。她朝旁邊一跳,但為時已晚。她說:
“嘿!您,您真不害臊。以後,請您別再開這種玩笑。”
我裝出一副謙恭的樣子,低聲說:
“啊,小姐,至於我,如果我心裏有一個願望的話,那就是以莫蘭那種罪名上法庭受審。”
輪到她反問了:“為什麼?”
這時,我神情嚴肅地凝視著她。
我回答說:“因為您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之一,因為曾經企圖對您施加暴力這樣一個罪名,對我來說,將成為我的一份資格證書,成為我的一個頭銜,成為我的一種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