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個小酒桶
在埃佩維爾鎮上,希科老板開了家客店。那天,他的兩輪輕便馬車在瑪格盧瓦爾老婆婆的農莊門前停下了。
他四十歲,身材高大、健壯,臉麵油光,挺著個大肚子,本地人都知道他陰險狡猾。
他把馬拴在柵欄門的木樁上,就走進了院子。他有一塊地緊挨著這位老婆婆的地,長期以來他就想要得到她這份產業。他曾十多次地欲圖把它買下來,可是老婆婆總是回絕了他。
“我出生在這塊地上,死也要死在這裏,”她說。
他進去的時候,她正在屋門前削土豆。她72歲了,滿臉皺紋,全身幹癟,傴僂著腰,可是像個年輕姑娘一樣,永遠不懂什麼叫累。希科像好朋友似地拍了拍她的背,然後坐在她旁邊的一張小矮凳上。
“喂!老婆婆,身子骨兒老是這麼硬朗?”
“還算不錯,您怎麼樣,普羅斯佩老板?”
“唉,唉!就是有點兒風濕病,要不然可就稱心如意了。”
“那太好了,太好了。”
她再也不說什麼。希科看著她幹活。她那像鉤子似的、滿是筋疙瘩的、和螃蟹爪子—樣堅硬的指頭,跟鉗子一樣從筐子裏鉗起了一塊灰色的土豆,飛快地轉動,另一隻手拿著一把舊刀子削著,長條的皮就挨著刀刃削下來了。等土豆整個都變成黃色時,她就把它扔在一個水桶裏。三隻膽大的老母雞一個跟著一個走過來,一直走到她的裙子底下拾土豆皮,然後叼著食急急逃開。
希科好像很為難,遲疑不決,心神不定,他話已經到了嘴邊,卻又不便說出口來。最後,他下了決心:
“我說,瑪格盧瓦爾老婆婆……”
“你有什麼吩咐?”
“這座農莊,您還是不肯賣給我?”
“這件事不行。您別指望了。已經說過的事,別再羅嗦了。”
“可是我想出了一個辦法,對我們雙方都合適。”
“什麼辦法?”
“就是這麼個辦法。您把地交給我,可是還歸您保管。您不明白嗎?那就聽我把道理講出來。”
考婆婆停止了削土豆,從起皺的眼皮底下露出一對亮閃閃的眼睛死盯著客店老板。
他接著說:
“我來講清楚吧。我每月給您150法郎。聽清楚了吧!每個月,我坐著我的小馬車給您送來30枚5法郎—個的銀幣。可是一切都不改樣兒,一點樣兒也不改;您還照舊住在您的家裏,我這方麵,絲毫用不著您操心,您什麼也不欠我的。您就管拿我的錢就是了。這樣行嗎?”
他說完很愉快地,心平氣和地看著她。
老婆婆露出不放心的樣子仔細打量他,一邊琢磨這裏頭有沒有什麼圈套,她問道:
“這是我這方麵,您那方麵呢,這座農莊,您還是不能到手啊!”
“這個,您不用操心。老天爺讓您活一天,您就在這兒住一天。這是您的家。不過您得到公證人那兒去給我立個小字據,等您百年之後,農莊就歸到我名下所有。您沒有親生兒女,隻有幾個侄子,您根本就沒把他們當回事。這樣行了吧?您生前保留著您的產業,我每月給您30枚5法郎一個的銀幣。這完全是您的賺頭兒。”
老婆婆感覺驚奇,忐忑不安,可是心裏活動了。
她回答說:
“這倒不是不可以。不過我得在這事上好好琢磨一下,下星期您再來一趟,咱們談一談。我再把我的意思告訴您。”
希科老板起身走了,非常高興,就像一個國王剛剛征服了一個帝國。然而,瑪格盧瓦爾老婆婆可就心事重重了。當夜她就沒睡著。整整四天,她拿不定主意,非常苦惱。她確實感覺到這裏邊有對她不利的地方。可是一想到每月有30個銀幣,“丁當”響的白花花的銀幣會流到自己的圍裙兜裏,什麼事也不用做,天上會掉下這筆錢來,貪心就跟蟲子似的亂鑽亂咬了。
她於是跑去找公證人,把事情說給他聽。他勸她答應希科老板的建議,不過應該要求50個銀幣,而不是30個,因為她的農莊起碼值6萬法郎。
“如果您再活上15年,”公證人說,“按照這種付款的方式,他也隻要付出4、5萬法郎。”
老婆子一聽說每月可以拿進50枚5法郎一個的銀幣,驚得直哆嗦。不過她還是不放心,既怕那些預料不到的事,又怕暗藏著的陰謀詭計,她總也不肯走,一直待到天黑,不住地問長問短。
最後,她才吩咐公證人預備字據,回了家,頭腦昏亂得仿佛喝了四罐新釀成的蘋果酒。
等希科來聽回音的時候,她先是百般裝腔作勢,聲稱不幹了,可是心裏又犯嘀咕,生怕他不同意給50枚5法郎一個的銀幣來,他一個勁地逼,她於是把她的希望提了出來。
他失望得跳了起來、一口拒絕。
為了說服他,她講了好多道理,說明她可能活不很久。
“我頂多再活上五六年。我現在快73了,身子骨兒並不結實。有天晚上,我還當我要死了呢。就好像有人把我身體裏的東西都掏出去了,後來人家隻好把我抬上床去。”
不過希科不上她的鉤。
“別說了,別說了,您這個老滑頭,您跟教堂的鍾樓那麼結實。您至少可以活到110歲。您一定死在我後頭。”
整天的時間就消磨在這種爭論中。老婆婆始終也不讓步。到後來客店老板隻好答應給50枚銀幣。
第二天,他們在字據上簽了字。老婆婆還額外要了10枚銀幣的酒錢。
三年過去了。這位老太太非常健壯。她好像一天也沒見老,希科可就悲觀失望極了。他覺著這筆錢好像已經付了半個世紀了,他覺著自己受了騙,上了當,破產了,過一陣子他就要去看望一下那個老婆婆,就好比人們7月間到地裏看麥子,是否已經熟得可以開鐮收割。她用狡猾的眼光接待他。簡直可以說她因為自己能夠這樣捉弄他而在那裏自鳴得意;他呢,總是立刻就回到他的小馬車上走了,一麵嘟嘟囔囔地說:
“你這個瘦猴,就永遠不死啦?”
他束手無策,一看見她,就恨不得把她掐死。他對她懷有一種凶狠的、陰險的恨,是鄉下人挨了偷以後的那種恨。他於是琢磨起辦法來了。
終於有—天,他又來看她,像第一次來商議買賣的時候那樣,興高采烈地搓著手。閑聊了幾分鍾以後,他說:
“我說,老婆婆,您到埃佩維爾來的時候,為什麼不上我那兒去吃飯呢?外邊有人說閑話,說咱們的交情破裂了,我聽著心裏很難受。您知道,親愛的老婆婆,上我那兒吃飯,一個錢也不用花。吃頓把飯,我是不計較的。您隻要一想著來,就別客氣,盡管來好啦,這反倒叫我高興。”
瑪格盧瓦爾老婆婆用不著第二次邀請,第三天,她坐著她的馬車,讓長工塞勒斯坦趕著,上市場買東西,毫無顧忌地把馬放在希科老板的馬棚裏,叫他們喂著,自己就理所當然似的要求那份店主人已經許下的午飯。
客店老板心花怒放,像招待貴婦人似的招待了她,又是子雞,又是灌腸,還有鰻魚、羊腿和肥肉片兒白菜。可是她幾乎什麼也沒有吃,因為她從小過的是儉樸生活,—向隻是吃點湯和一塊抹黃油的麵包就行了。
希科大失所望,隻好一個勁兒地勸她吃。而且她什麼也不喝,就連咖啡也不肯喝。
他問道:
“您總可以喝一小杯吧。”
“這倒行,可以的,我不拒絕。”
他於是使足了勁向客店的那一頭喊道:
“羅薩麗,快拿白蘭地來,要上等的!最純的!”
女侍出現了,手裏拿著一個長瓶子,瓶子上貼著一張葡萄葉形的商標。
他斟了兩小杯。
“嚐嚐這個吧,老婆婆,這可是好東西。”
那位老太太慢慢地喝起來,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為的是好多享受一會兒。等把那杯喝完,她把剩下的點點滴滴也倒在嘴裏,然後表示:
“一點不錯,真是好酒。”
她話還沒說完,希科已經給她斟上了第二杯。她想拒絕,已經來不及了,她跟喝第一杯一樣品了好久。
他於是要請她喝第三巡,她拒絕了。他一再地勸說:
“你看,這簡直是牛奶嘛。我喝十杯、十二杯,都不費勁,跟糖似的下去了,既不脹肚,也不上頭,簡直可以說在舌尖兒上就化成氣了。沒有比這對健康更有益處的了。”
她原來就很想喝,所以也就沒有堅持拒絕,不過她隻喝了半杯。
這時候,希科忽然一下子變得非常慷慨,大聲說:
“好吧。您既然喜歡這個酒,我就送您一小桶吧,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讓您看看,咱們始終是—對好朋友。”那位老太太也沒有表示不要,就走了,她已經多少有了一點醉意。
第二天,客店老板進入瑪格盧瓦爾老婆婆的院子,然後從車子裏拉出一個箍著鐵圈的小木桶。他要她立刻嚐嚐,為的是證明完全是一模一樣的好白蘭地;等他們每人喝了三杯,他就一麵起身一麵表示:
“您也知道,喝完了,咱們那兒還有,別客氣,我不是斤斤計較的人。完得越快,我越高興。”
他又爬上了他的輕便馬車。四天以後他又來了,老婆婆正在門前切放在湯裏的麵包。他走到跟前,問了好,幾乎挨著她的鼻子跟她說閑話。為的是聞聞她哈氣的味道。他聞出了酒香,於是他眉開眼笑了。
“您就不請我喝一杯?”他說。
他們於是一起碰了杯,喝了兩三杯。
可是隔不了多久,當地就傳開了,說瑪格盧瓦爾老婆婆常常獨自一個喝得爛醉如泥。有時候躺在她的廚房裏,有時候躺在她的院子裏,有時候躺在附近的路上,一動不動地跟死屍—樣,別人隻好把她抬回去。
希科也不再去她家了,有人跟他說起這個鄉下女人,他總要滿麵愁容地嘟囔著說:
“她這把年紀,竟沾上了這些嗜好,這確實是太不幸了!您瞧,—個人年紀大了,就沒什麼可想了,早晚她得上個大當才算完。”
果不其然,她的確上了個大當。第二年冬天。聖誕節前夕,她喝得爛醉,跌倒在雪地裏死去了。
末了,希科老板繼承了農莊,他對周圍人說:
“這個鄉下佬,如果不是那麼貪杯,總還可以活上十年的。”
莫蘭的故事
“請稍等,我的朋友,”我對拉巴爾布說,“你怎麼又提起‘莫蘭這頭公豬’了。見鬼,我可從來沒有聽人談起莫蘭時不叫他‘公豬’呢?”
拉巴爾布如今已經當上議員,他一聽我的問話,如同貓頭鷹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怎麼?你對莫蘭的故事還不了解,虧你是拉羅舍爾的本地人。”
我承認自己沒聽說過莫蘭的故事。於是,拉巴爾布搓了搓手,開始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
“你認識莫蘭,對吧,你還記得嗎?他在拉羅舍爾河邊大道開過一家服飾店,規模相當大。”
“是的,我完全記得。”
很好。事情經過是這樣的,在一八六二年或一八六三年,莫蘭為了觀光遊玩,到巴黎來過半個月,不過借口是到這裏來采購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