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外麵奔走了兩三天,兜攬學生。一天晚上,她興高采烈地回家來。
“喬,親愛的,”她快活地說,“我有一個學生啦。喲,那家人可真好。一位將軍——愛·皮·品克奈將軍的小姐,住在第七十一街。多麼漂亮的房子,喬——你該看看那扇大門!我想就是你所說的拜占廷式。還有屋子裏麵!喔,喬,我從沒見過那樣豪華的擺設。
“我的學生是他的女兒克蕾門蒂娜。我見了她就喜歡極啦。她是個柔弱的小東西——老是穿白的;態度又多麼樸實可愛!她隻有十八歲。我一星期教三次課;你想想看,喬!每課五塊錢。數目固然不大,可是我一點也不在乎;等我再找到兩三個學生,我又可以到羅森斯托克先生那兒去學習了。現在,別皺眉頭啦,親愛的,讓我們好好吃一頓晚飯吧。”
“你倒不錯,德麗,”喬說,一麵用斧子和切肉刀在開一聽青豆,“可是我怎麼辦呢?你認為我能讓你忙著掙錢,我自己卻在藝術的領域裏追逐嗎?我以般範紐都·切利尼的骨頭賭咒,決不能夠!我想我以賣賣報紙,搬石子鋪馬路,多少也掙一兩塊錢回來。”
德麗雅走過來,勾住他的脖子。
“喬,親愛的,你真傻。你一定得堅持學習。我並不是放棄了音樂去幹別的事情。我一麵教授,一麵也能學一些。我永遠跟我的音樂在一起。何況我們一星期有十五錢,可以過得像百萬富翁那般快樂。你絕不要打算脫離馬傑斯脫先生。”
“好吧,”喬說,一麵去拿那隻貝殼形的藍菜碟。可是我不願意讓你去教課,那不是藝術。你這樣犧牲真了不起,真叫人佩服。”
“當你愛好你的藝術時,就覺得沒有什麼犧牲是難以忍受的。”德麗雅說。
“我在公園裏畫的那張素描,馬傑斯脫說上麵的天空很好。”喬說。“丁克爾答應我在他的櫥窗裏掛上兩張。如果碰上一個合適的有錢的傻瓜,可能賣掉一張。”
“我相信一定賣得掉的,”德麗雅親切地說。“現在讓我們先來感謝品克奈將軍和這烤羊肉吧。”
下一個星期,拉雷畢夫婦每天一早就吃早飯。喬很起勁地要到中央公園裏去在晨光下畫幾張速寫,七點鍾的時候,德麗雅給了他早飯、擁抱、讚美、接吻之後,把他送出門。藝術是個迷人的情婦。他回家時,多半已是晚上七點鍾了。
周末,愉快自豪、可是疲憊不堪的德麗雅,得意揚揚地掏出三張五塊錢的鈔票,扔在那八呎闊十呎長的公寓客廳裏的八吋闊十吋長的桌子上。
“有時候,”她有些厭倦地說,“克蕾門蒂娜真叫我費勁。我想她大概練習得不充分,我得三番四複地教她。而且她老是渾身穿白,也叫人覺得單調。不過品克奈將軍倒是一個頂可愛的老頭兒!我希望你能認識他,喬,我和克蕾門蒂娜練鋼琴的時候,他偶爾走進來——他是個鰥夫,你知道——站在那兒捋他的白胡子。”“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教得怎麼樣啦?”他老是這樣問道。
“我希望你能看到客廳裏的護壁板,喬!還有那些阿斯特拉罕的呢門簾。克蕾門蒂娜老是有點咳嗽。我希望她的身體比她的外表強健些。喔,我實在越來越喜歡她了,她多麼溫柔,多麼有教養。品克奈將軍的弟弟一度做過駐波利維亞的公使。”
接著,喬帶著基度山伯爵的神氣,掏出一張十元、一張五元、一張兩元和一張一元的鈔票——全是合法的紙幣——把它們放在德麗雅掙來的錢旁邊。
“那幅方尖碑的水彩畫賣給了一個從庇奧利亞來的人,”他鄭重其事地宣布說。
“別跟我開玩笑啦,”德麗雅——“不會是從庇奧利亞來的吧!”
“確實是那兒來的。我希望你能見到他,德麗。一個胖子,圍著羊毛圍巾,啣著一根翮管牙簽。他在丁克爾的櫥窗裏看到了那幅畫,起先還以為是座風車呢。他倒很氣派,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它買下了。他另外預定了一幅——勒加黃那貨運車站的油畫——準備帶回家去。我的畫,加上你的音樂課!嗬,我想藝術還是有前途的。”
“你堅持下去,真使我高興,”德麗雅熱切地說。“你一定會成功的,親愛的。三十三塊錢!我們從來沒有這麼多可以花的錢。今晚我們買牡蠣吃。”
“加上炸嫩牛排和香菌,”喬說,“肉叉在哪兒?”
下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喬先回家。他把他的十八塊錢攤在客廳的桌子上,然後把手上許多似乎是黑色顏料的東西洗掉。
半個鍾頭以後,德麗雅來了,她的右手用繃帶包成一團,簡直不像樣了。
“這是怎麼搞的?”喬照例地招呼了之後,問道。德麗雅笑了,可是笑得並不十分快活。
“克蕾門蒂娜,”她解釋說,“上了課之後一定要吃奶酪麵包。她真是個古怪姑娘,下午五點鍾還要吃奶酪麵包。將軍也在場,你該看看他奔去拿烘鍋的樣子,喬,好像家裏沒有傭人似的,我知道克蕾門蒂娜身體不好;神經多麼過敏。她澆奶酪的時候潑翻了許多,滾燙的,濺在手腕上。痛得要命,喬。那可愛的姑娘難過極了!還有品克奈將軍!——喬,那老頭兒差點要發狂了。他衝下樓去叫人——他們說是燒爐子的或是地下室裏的什麼人——到藥房裏去買一些油和別的東西來,替我包紮。現在倒不十分痛了。”
“這是什麼?”喬輕輕地握住那隻手,扯扯繃帶下麵的幾根白線,問道。
“那是塗了油的軟紗。”德麗雅說,“喔,喬,你又賣掉了一幅素描嗎?”她看到了桌子上的錢。
“可不是嗎?”喬說,“隻消問問那個從庇奧利亞來的人。他今天把他要的車站圖取去了,他沒有確定,可能還要一幅公園的景致和一幅哈得遜河的風景。你今天下午什麼時候燙痛手的,德麗?”
“大概是五點鍾,”德麗雅可憐巴巴的說。“熨鬥——我是說奶酪,大概在那個時候燒好。你真該看到品克奈將軍,喬,他——”
“先坐一會兒吧,德麗,”喬說,他把她拉到臥榻上,在她身邊坐下,用胳臂圍住了她的肩膀。
“這兩個星期來,你到底在幹什麼。德麗?”他問道。
她帶著充滿了愛情和固執的眼色熬了一兩分鍾,含含混混地說著品克奈將軍;但終於垂下頭,一邊哭,一邊說出實話來了。
“我找不到學生,”她供認說,“我又不忍眼看你放棄你的課程,所以在第二十四街那家大洗衣作裏找了一個燙襯衣的活兒。我以為我把品克奈將軍和克蕾門蒂娜兩個人編造得很好呢,可不是嗎,喬?今天下午,洗衣作裏一個姑娘的熱熨鬥燙了我的手,我一路上就編出那個烘奶酪的故事。你不會生我的氣吧,喬?如果我不去做工,你也許不可能把你的畫賣給那個庇奧利亞來的人。”
“他不是從庇奧利亞來的,”喬慢慢吞吞地說。
“他打哪兒來都一樣。你真行,喬——吻我吧,喬——你怎麼會疑心我不在教克蕾門蒂娜的音樂課呢?”
“到今晚為止,我始終沒有起疑。”喬說,“本來今晚也不會起疑的,可是今天下午,我把機器間的油和廢紗頭送給樓上一個給熨鬥燙了手的姑娘。兩星期來,我就在那家洗衣作的爐子房燒火。”
“那你並沒有——”
“我的庇奧利亞來的主顧,”喬說,“和品克奈將軍都是同一藝術的產物——隻是你不會管那門藝術叫做繪畫或音樂罷了。”
他們兩個都笑了,喬開口說:
“當你愛好你的藝術時,就覺得沒有什麼犧牲是——”可是德麗雅用手掩住了他的嘴。“別說下去啦,”她說——“隻消說‘當你愛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