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證券經紀人的浪漫故事
證券經紀人哈維·馬克斯韋爾於九點半在年輕女速記員陪同下步履輕快地來到辦公室。機要秘書皮徹那通常毫無表情的麵孔不禁露出一絲好奇和詫異。馬克斯韋爾隻隨口道了聲“早上好”,便徑直奔向辦公桌,匆忙得好像想一步跨過桌麵,隨後就一頭紮進一大堆等著他處理的信件和電報。
年輕女郎給馬克斯韋爾當速記員已經有一年。她異常秀美動人,絕非速記員草草幾筆所能簡單描述。她不願采用華麗誘人的龐巴杜式發型,不戴項鏈、手鐲或雞心。她臉上沒有隨時準備受邀外出進餐的神氣。她的灰色衣服素淨樸實,但卻生動勾勒出她的身材而不失典雅。她那頂精巧的黑色無邊帽上插了根豔綠色金剛鸚鵡毛。今天早上,她春風飄逸,溫柔而羞澀。她的眼睛流波瞑瞑,雙頰桃紅妖嬈,滿麵樂融,又略帶一絲回味。
好奇之餘,皮徹發現今天她的舉止也有點兒異樣。她沒有直接到放有她辦公桌的裏間辦公室去,而是滯留在外間辦公室,有點兒拿不定主意似的。她慢慢蹭到馬克斯韋爾桌邊,離他很近,足以讓他意識到她的存在。
坐在辦公桌前的他已經不再是個常人,而是一個繁忙的紐約證券經紀人,一架完全受嗡嗡作響的輪子和張開的彈簧所驅動的機器。
“嘿,怎麼啦?有事?”馬克斯韋爾問,語氣尖刻。那些拆開的郵件堆了滿滿一桌,就像演戲用的假雪。他那銳利的灰藍色眼睛,毫無人情味兒,嚴厲粗暴,不耐煩地盯著她。
“沒什麼。”速記員回答說,然後微笑著走開了。
“皮徹先生,”她問機要秘書,“馬克斯韋爾先生昨天提沒提過另外雇一名速記員的事?”
“提過,”皮徹說。“他吩咐我另外找一個。昨天下午我已通知職業介紹所,讓他們今天上午送幾個來麵試。現在已經九點四十五了,可還沒有哪個戴闊邊帽或嚼波蘿口香糖的人露麵哩。”
“那我還是照常工作好啦,”年輕女郎說,“等有人替補再說。”說完她馬上走到自己的辦公桌邊,在老地方掛起那頂插有金剛鸚鵡毛的黑色無邊帽。
誰無緣目睹曼哈頓經紀人在生意高峰時刻那股緊張勁兒,誰搞人類學研究就有極大缺陷。有詩人讚頌“絢麗生活中的擁擠時辰”。證券經紀人不僅時辰擁擠,他的分分秒秒都是擠得滿滿當當的,像是前後站台都擠滿乘客的車廂裏的拉手吊帶,每根都被拉得緊繃繃的。
今天又正是哈維·馬克斯韋爾的大忙天。行情收錄器的滾軸開始瑟瑟卷動,忽停忽動地吐出卷紙,桌上的電話像害了慢性病似的響個不停。人們開始湧入辦公室,隔著扶手欄杆朝他大喊大叫,有的欣喜若狂,有的橫眉豎眼,有的惡意滿懷,有的激動不已。信童拿著信件和電報跑進跑出。辦公室的職員們忙得跳來跳去,就像與風暴搏鬥的水手。連皮徹的臉也舒張開來,顯得生機勃勃。
證券交易所裏風雲變幻,颶風、山崩、雪暴、冰川、火山瞬息交替;這些自然力的劇動以微觀形式在經紀人辦公室中再現。馬克斯韋爾把椅子掀到牆邊,如踢躂舞演員般敏捷地處理業務,時而從自動收錄器跳向電話,時而從桌前跳到門口,其靈活不亞於受過專門訓練的滑稽醜角。
經紀人全神致力於這堆越來越多但又十分重要的事務之中,這時他突然注意到一頭高高卷起的金發,上麵是頂微微抖動的鵝絨帽和鴕毛羽飾;一件人造海豹皮短大衣,一串大如山核桃的珠子垂近地板,尾端還吊了一個銀雞心。這一大套裝飾物與一個沉著鎮定的年輕女子相關聯。皮徹正準備引薦她,替她作解釋。
“這位小姐從速記員介紹所來,說招聘的事。”
馬克斯韋爾側過身子,手上捏了一把文件和行情紙帶。
“招聘什麼?”他皺起眉頭問。
“速記員,”皮徹說。“昨天你叫我打電話,讓他們今天上午送一個過來。”
“你搞糊塗了吧?”馬克斯韋爾說。“我幹嗎給你下這個命令?萊絲麗這一年工作表現十全十美。隻要她願意,這份工作就是她的。小姐,這兒沒有空缺。皮徹,通知事務所,取消要人申請,叫他們別再送人過來。”
銀雞心離開了辦公室。一路上她憤憤不平,大搖大擺,把桌椅沙發碰得乒乒乓乓。皮徹忙中偷閑給簿記員說,“老太爺”一天比一天心不在焉,多事健忘。
業務處理越來越緊張,節奏越來越快。在交易所馬克斯韋爾的顧客投資巨額的六七種股票正在暴跌。收進和拋出的單據來來去去,疾如燕飛。有些他本人持有的股票也處於危險之中。經紀人工作起來就像一架高速運轉、精密複雜、強壯有力的機器——繃緊到最大限度,運轉至最快速度,精確無誤,堅決果斷,措詞貼切而決策恰當,行動時機的選擇如時鍾般準確無誤。股票,證券,貸款,抵押,保證金,債券——這是一個金融世界,人際感情或自然本性在這裏毫無落腳之地。
午餐時間逐漸臨近,喧囂之中慢慢出現片刻暫息。
馬克斯韋爾站在辦公桌邊,手上捏滿了電報和備忘錄,右耳上夾了支鋼筆,幾撮頭發零亂地披在腦門上。窗戶敞開著,因為親愛的女門房——春——已經打開蘇醒大地的暖氣管,送來一絲暖意。
通過窗戶飄來一絲悠悠——也許是失散——的香氣。這是紫丁香幽微、甜美的芳菲。刹那間,經紀人給怔住了。因為這香氣屬於萊絲麗小姐;這是她本人的氣息,她獨有的氣息。
芳香在他心中喚出她的容貌,栩栩如生,幾乎伸手可及。
金融世界轉瞬間縮成一點。而她就在隔壁房間,僅二十步之遙。
“天哪,我現在就得去,”馬克斯韋爾壓低嗓子說。“我現在就去跟她說。怎麼我沒早點兒想起?”
他箭步衝進裏間辦公室,像個賣空頭的人急於補足那樣急不可耐。他對直衝向速記員的辦公桌。
她抬起頭,笑盈盈地看著他,臉上泛出淡淡紅暈,眼睛裏閃動著溫柔和坦率。馬克斯韋爾一支胳膊撐在桌上,手上依然握滿了文件,耳朵上還夾著那支鋼筆。
“萊絲麗小姐,”他倉倉促促地說,“我隻能呆一小會兒,趁這個時候給你說件事。你願意做我的妻子嗎?我沒時間以常人的方式向你求愛,但我確確實實愛你。請快回答我。那些人又在搶購太平洋聯合公司的股票囉。”
“喔,你在說什麼呀?”年輕女郎驚詫不已。她站起身,直愣愣地看著他,眼睛瞪得圓圓的。
“你不懂?”馬克斯韋爾倔頭倔腦地說。“我要你嫁給我。我愛你,萊絲麗小姐。我早就想告訴你,手頭的事情稍微鬆些後,我才瞅空過來。又有人在打電話找我。皮徹,叫他們等一下。答應我嗎,萊絲麗小姐?”
速記員的神態叫人莫名其妙。起初,她好像驚愕萬分;繼而,淚水又湧出她迷惘的眼睛;其後,淚眼又發出歡笑的光芒;最後,她又柔情地摟住經紀人的脖子。
“現在我懂了,”她親切地說。“是這生意讓你忘記了一切。剛才我還嚇了一大跳。哈維,不記得了嗎?昨天晚上八點,我們已經在街上拐角處的小教堂結過婚了。”
牧場上的拳手
如果你對拳擊界的事情比較了解,你應該還記得九十年代初期的一件事:
“在國境河的彼岸,一個拳擊手同一個想當冠軍的人對峙了短短的一分零幾秒鍾。
“觀眾還希望多看一些熱鬧呢,可是這場交戰過於短暫。新聞記者們賣足力氣,他們報道的消息仍舊少得可憐。
“冠軍手毫不費力就打倒了對手,回過身說,‘我知道我一拳已經夠那家夥受用了。’接著把胳臂伸得老長,讓助手替他脫掉手套。”
由於這件事,第二天一大早,一列車長穿著華麗的坎肩,打著別致的領結,大為掃興的先生們從普爾門臥車下到聖安東尼奧車站。
也由於這件事,“蟋蟀”麥圭爾搖搖晃晃從車廂裏出來,一下子蹲坐在車站月台上,發作了一陣劇烈的幹咳。
那當兒,在微弱的晨光中,紐西斯郡的牧場主,身高六英尺二英寸的柯蒂斯·雷德勒碰巧走過。
牧場主這麼早出來,是趕南行的火車回牧場去的。他在這個倒黴的拳擊迷身邊站停,用拖長的本地口音和善地問道:“病得很厲害嗎,老弟?”
“蟋蟀”麥圭爾聽到“老弟”這個不客氣的稱呼,立刻尋釁似地抬起了眼睛。他以前是次輕級的拳擊家,又是馬賽預測人,騎師,賽馬場的常客,高智商的賭徒和各種騙局。
“你走你的路吧,”他嘶啞地說,“電線杆。我沒有吩咐你來。”
他又劇烈地咳了一陣,軟弱無力地往近便的一隻衣箱上一靠。雷德勒耐心地等著,打量著月台上周圍那些白禮帽、短大衣和粗雪茄。
“你是從北方來的,是嗎,老弟?”等對方緩過氣來時,他問道,“是來看拳賽的嗎?”
“拳賽!”麥圭爾冒火說,“隻能算是搶壁角遊戲!簡直像是一針皮下注射。他挨了一拳,就像是打了一針麻醉藥似的,躺在地下不醒了,門口連墓碑都不用豎。這算是哪門子拳賽!”
他喉嚨裏咯咯響了一陣,咳了幾聲,又往下說;他的話不一定是對牧場主而發,隻是把心頭的煩惱講出來,覺得輕鬆一點罷了。“其實我對這件事是完全有把握的。換了拉塞·塞奇也會抓住這麼個機會。我認定那個從科克來的家夥能支持三個回合。我以五對一的賭注打賭,把所有的錢都押上去了。我本來打算把第三十七號街上傑米·德萊尼的那家通宵咖啡館買下來,以為準能到手,幾乎已經聞到充填酒瓶箱的鋸木屑的氣味了。可是……限,電線杆,一個人把他所有的錢一次下注是多麼傻呀!”
“說得對,”大個子牧場主說,“賭輸之後說的話尤其對。老弟,你還是起來去找一家旅館吧。你咳得很厲害。病得很久了嗎?”
“我害的是肺病。”麥圭爾很有自知之明地說。“大夫說我還能活六個月……慢一點也許還能活一年。我要安頓下來,保養保養。那也許就是我為什麼要以五比一的賭注來搏一下的緣故。我撥了一千塊現錢。假如贏的話,我就把德萊尼的咖啡館買下來。誰料到那家夥在第一個回合就打瞌睡了呢……你倒說說看。”
“運氣不好。”雷德勒說,同時看著麥圭爾靠在衣箱上的消瘦的身體。“你還是去旅館休息吧。這兒有門傑旅館,馬弗裏克旅館,還有……”
“還有五馬路旅館,沃爾多夫·阿斯托裏亞旅館。”麥圭爾揶揄地學著說,“我對你講過,我已經破產啦。我現在跟叫化子差不多。我隻剩下一毛錢。也許到歐洲去旅行一次,或者乘了私人遊艇去航行航行,對我的身體有好處……喂,報紙!”
他把那一毛錢扔給了報童,買了一份《快報》,背靠著衣箱,立即全神貫注地閱讀富於創造天才的報館所渲染的關於他的慘敗的報道了。
柯蒂斯·雷德勒看了看他那頂大的金表,把手按在了麥圭爾的肩膀上。
“來吧,老弟。”他說。“再過三分鍾,火車就要開了。”麥圭爾生性就喜歡挖苦人。“一分鍾之前,我對你說過我已經破產了。在這期間,你沒有看見我撈進籌碼,也沒有發現我時來運轉,是不是朋友,你自己趕快上車吧。”
“到我的牧場去,”牧場主說,“一直呆到恢複。不出六個月,準保你換一個人。”他一把抓起麥圭爾,拖他朝火車走去。
“費用怎麼辦?”麥圭爾說,想掙脫可又掙脫不掉。
“什麼費用?”雷德勒莫名其妙地說。
他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可是互相並不了解,因為他們的接觸隻像是格格不入的斜齒輪,在不同方向的軸上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