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火車上的乘客們,看見這兩個截然不同的類型湊在一起,不禁暗暗納罕。

麥圭爾隻有五英尺一英寸高,容貌既不像橫濱人,也不像都柏林人。他的眼睛又亮又圓,麵頰和下巴瘦骨棱棱,臉上滿是打破後縫起來的傷痕,神氣顯得又可怕,又不屈不撓,像大黃蜂那樣好勇鬥狠。他這種類型既不新奇,也不陌生。

雷德勒卻是不同土壤上的產物。他身高六英尺二英寸,肩膀寬闊,但是像清澈的小溪那樣,一眼就望得到底。

他這種類型可以代表西部同南部的結合。能夠正確地描繪他這種人的畫像非常少,因為藝術館是那麼小,而得克薩斯還沒有電影院、總之,要描繪雷德勒這種類型隻有用壁畫……用某種崇高、樸實、冷靜和不配鏡框的圖畫。

他們坐在國際鐵路公司的火車上駛向南方。在一望無際的綠色大草原上,遠處的樹木彙成一簇簇青蔥茂密的小叢林。這就是牧場所在的地方;是統治牛群的帝王的領土。

麥圭爾有氣無力地坐在座位角落裏,猜疑地同牧場主談著話。這個大家夥把他帶走,究竟是在玩什麼把戲?麥圭爾怎麼也不會想到利他主義上去。

“他不是農人,”這個俘虜想道,“他也絕對不是騙子。他是幹什麼的呢?走著瞧吧,蟋蟀,看他還有些什麼花招。反正你現在不名一文。你有的隻是五分錢和奔馬性肺結核,你還是靜靜等著。靜等著,看他耍什麼把戲。”

到了離聖安東尼奧一百英裏的林康。他們下了火車,乘上在那兒等候雷德勒的四輪馬車。

從火車站到他們的目的地還有三十英裏,就是坐馬車去的。如果有什麼事能使麥圭爾覺得像是被綁架的話,那就是坐上這輛馬車了。

他們的馬車輕捷地穿過一片令人賞心悅目的大草原。那對西班牙種的小馬輕快地、不停地小跑著,間或任性地飛跑一陣子。

他們呼吸的空氣中有一股草原花朵的芳香,像美酒和礦泉水那般沁人心脾。

道路消失了,四輪馬車在一片航海圖上沒有標出的青草的海洋中遊弋,由老練的雷德勒掌舵;對他來說,每一簇遙遠的小叢林都是一個路標,每一片起伏的小山都代表方向和裏程。

但是麥圭爾仰天靠著,他看到的隻是一片荒野。他隨著牧場主行進,心裏既不高興,也不信任。

“他打算幹什麼?”這個想法成了他的包袱;“這個大家夥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麥圭爾隻能用他熟悉的城市裏的尺度來衡量這個以地平線為界限的牧場。

一星期以前,雷德勒在草原上馳騁時,發現一頭被遺棄的病小牛在哞哞叫喚。

他沒下馬就抓起那頭可憐的小牛,往鞍頭一措,帶回牧場,讓手下人去照顧。

麥圭爾不可能知道,也不可能理解,在牧場主看來,他的情況同那頭小牛完全一樣,都需要幫助。

一個動物害了病,無依無靠;而雷德勒又有能力提供幫助……他單憑這些條件就采取了行動。這些條件組成了他的邏輯體係和行為準則。

據說,聖安東尼奧狹窄的街道上彌漫著臭氧,成千害肺病的人便去那兒療養。在雷德勒湊巧碰到並帶回牧場的病人中間,麥圭爾已經是第七個了。

在索利托牧場做客的五個病人,先後恢複了健康或者明顯好轉,感激涕零地離開了牧場。

一個來得太遲了,但終於非常舒適地安息在園子裏一株枝葉被覆的樹下。

因此,當四輪馬車飛馳到門口,雷德勒把那個虛弱的被保護人像一團破布似地提起來,放到回廊上的時候,牧場上的人並不覺得奇怪。

麥圭爾打量著陌生的環境。這個牧場的莊院是當地最好的。砌房的磚是從一百英裏以外運來的。不過房子隻有一層,四間屋子外麵圍著一道泥地的回廊。

雜亂的馬具、狗具、馬鞍、大車、槍枝、以及牧童的裝備,叫那個過慣城市生活,如今落魄的運動家看了不順眼。

“好啦,我們到家啦。”雷德勒快活地說。

“這個鬼地方,”麥圭爾馬上接口說,他突然一陣咳嗽,憋得他上氣不接下氣,在回廊的泥地上打滾。

“我們會想辦法讓你舒服些,老弟。”牧場主和氣地說。“屋子裏麵並不精致;不過對你最有好處的倒是室外。裏麵的一間歸你住。隻要是我們有的東西,你盡管要好啦。”

他把麥圭爾領到東麵的屋子裏。地上很幹淨,沒有地毯。打開的窗戶裏吹來一陣陣海灣風,拂動著白色的窗簾。

屋子當中有一張柳條大搖椅,兩把直背椅子,一張長桌,桌子上滿是報紙、煙鬥、煙草、馬刺和子彈。

牆壁上安著幾隻剝製得很好的鹿頭和一個碩大的黑野豬頭。屋角有一張寬闊而涼爽的帆布床。

紐西斯郡的人認為這間客房給王子住都合適。麥圭爾卻朝它撇撇嘴。他掏出他那五分錢的鎳幣,往天花板上一扔。

“你以為我說沒錢是撒謊嗎?你高興的話,不妨搜我口袋。那是庫房裏最後一枚錢幣啦。誰來付錢呀?”

牧場主那清澈的灰色眼睛,從灰色的眉毛底下堅定地瞅著他客人那黑珠子般的眼睛。

歇了一會兒,他直截了當,然而並不失禮地說:“老弟,假如你不再提錢,我就很領你的情。一次已經足夠啦。被我請到牧場上來的人一個錢也不用花,他們也很少提起要付錢。再過半小時就可以吃晚飯了。壺裏有水,掛在回廊裏的紅瓦罐裏的水比較涼,可以喝。”

“鈴在哪兒?”麥圭爾打量著周圍說。

“什麼鈴?”.

“召喚傭人拿東西的鈴。我可不能……喂,”他突然軟弱無力地發起火來,“我根本沒請你把我帶來。我根本沒有攔住你,向你要過一分錢。我根本沒有先開口把我的不幸告訴你,你問了。我才說的。現在我落到這裏,離侍者和雞尾酒有五十英裏遠。我有病,不能動。喲!可是我一個錢也沒有!”

麥圭爾撲到床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雷德勒走到門口喊了一聲。一個二十來歲,身材瘦長,麵色紅潤的墨西哥小夥子很快就來了。雷德勒對他講西班牙語。“伊拉裏奧,我記得我答應過你,到秋季趕牲口的時候讓你去聖卡洛斯牧場當牧童。”

“是的,先生,承蒙你的好意。”

“聽著,這位小先生是我的朋友。他病得很厲害,你待在他身邊,隨時伺候他,耐心照顧他,等他好了,或者……唔,等他,好了,我就讓你當多石牧場的總管,比牧童更強,好嗎?”

“那敢情好……多謝你,先生。”伊拉裏奧感激得幾乎要跪下去,但是牧場主善意地踹了他一腳,喝道:“別演滑稽戲啦。”

十分鍾後,伊拉裏奧從麥圭爾的屋子裏出來,站到雷德勒麵前。

“那位小先生。”他說,“向你致意,”(這是雷德勒教給伊拉裏奧的規矩)“他要一些碎冰,洗個熱水浴,喝摻有檸檬汽水的杜鬆子酒,把所有的窗子都關嚴,還要一份《紐約先驅報》,香煙,修臉,烤麵包,再發一個電報。”

雷德勒從藥品櫃裏取出一誇特容量的威士忌酒瓶。“把這給他。”他說。

索利托牧場上的恐怖統治就是這樣開始的。最初幾個星期,各處的牧童騎著馬趕了好幾英裏路來看雷德勒新弄來的客人。

麥圭爾則在他們麵前哈喝,吹牛,大擺架子。在他們眼裏,他完全是個新奇的人物。

他把拳鬥的錯綜複雜的奧妙和騰挪閃躲的訣竅解釋給他們聽。他讓他們了解到靠運動吃飯的人的不規矩的生活方式。他的切口和俚語都引起他們發笑和詫異。

他的手勢,特別的姿態,赤裸裸的下流話和下流想法,把他們迷住了。他好像是從一個新世界來的人物。

說來奇怪,他所進入的這個新環境對他毫無影響。他是個徹頭徹尾,頑固不化的自私的人。他覺得自己仿佛暫時退居到一個空間,這個空間裏隻有聽他回憶往事的人。

無論是草原上白天的無邊自由也好,還是夜晚的星光燦爛、莊嚴肅穆也好,都不能觸動他。曙光的色彩並不能把他的注意力從粉紅色的運動報刊上轉移過來。

“不勞而獲”是他畢生的目標;第三十七號街上的咖啡館是他奮鬥的方向。

他來了將近兩個月後,便開始抱怨說,他覺得身體更糟了。從那時起,他就成了牧場上的負擔,一個貪鬼。

他像一個惡毒的妖精或長舌婦,獨自關在屋子裏,整天發牢騷,抱怨,責罵,責備。

他抱怨說,他被人家不由分說地騙到了地獄裏;他就要為缺乏照顧和舒適而死了。盡管他威脅說他的病越來越重,在別人眼裏,他卻沒有變。

他那雙葡萄幹似的眼睛仍舊那麼亮,那麼可怕;他的嗓音仍舊那麼刺耳,他那皮膚繃得像鼓麵一般緊;起老繭的臉並沒有消瘦。

他那高聳的顴骨每天下午泛起兩片潮紅。說明一支體溫計也許可以揭露某種症狀。其實麥圭爾隻有半邊的肺在呼吸,不過他的外表仍跟以前一樣。

經常伺候他的是伊拉裏奧。指日可待的總管職位的許諾肯定給了他極大的激勵,因為服侍麥圭爾的差使簡直是活受罪。

麥圭爾吩咐關上窗子,拉下窗簾,不讓他唯一的救星新鮮空氣進來。

屋子裏整天彌漫著汙濁的藍色的煙霧;誰走進這間叫人透不過氣來的屋子,誰就得坐著聽那小妖精無休無止地吹噓他那不光彩的經曆。

最叫人納悶的是麥圭爾同他恩人之間的關係。這個病人對牧場主的態度,正如一個倔強乖張的小孩兒對待溺愛的父母。

雷德勒離開牧場的時候,麥圭爾就不懷好意地悶聲不響,發著脾氣。

雷德勒一回來,麥圭爾就激烈地、刻毒地把他罵得狗血噴頭。雷德勒對他客人的態度也相當費解。

牧場主仿佛真的承認並且覺得自己正是麥圭爾所猛烈攻擊的人物……專製暴君和萬惡的壓迫者。他仿佛認為那家夥的情況應該由他負責,不管對方怎樣謾罵,他總是心平氣和,甚至覺得抱歉。

一天,雷德勒對他說:“你不妨多呼吸些新鮮空氣,老弟。假如你願意到外麵跑跑,每天都可以用我的馬車,我還可以派一個車夫供你使喚。

“到一個營地裏去試一兩個星期。我準備替你安排得舒舒服服。土地和外麵的空氣……這些東西才能治好你的病。

“我知道有一個費城的人,比你病得凶,在瓜達盧佩迷了路,隨著牧羊營裏的人在草地上睡了兩個星期。

“哎,先生,這使他的病情有了好轉,後來果然完全恢複。接近土地……那裏有自然界的醫藥。從現在開始不妨騎騎馬。有一匹馴順的小馬……”

“我什麼地方跟你過不去?”麥圭爾嚷道。“我何時坑害過你?我有沒有求你帶我上這兒來?你高興的話,把我趕到你的營地裏去好啦;或者一刀把我捅死,省卻麻煩。叫我騎馬?我連抬腿的力氣都沒有呢。

“即使一個五歲的娃娃來揍我,我也沒法招架。全是你這該死的牧場害我的。

“這裏沒有吃的,沒有看的,沒有可以交談的人,有的隻是一批連練拳的沙袋和龍蝦肉色都分不清的鄉巴佬。”

“不錯,這個地方很荒涼。”雷德勒不好意思地道歉說,“我們這兒很豐饒,但是很簡樸。你想要什麼,弟兄們可以騎馬到外麵去替你弄來。”

查德·默奇森最先認為麥圭爾是詐病。查德是圓圈牛隊裏的牧童,他趕了三十英裏路,並且繞了四英裏的冤枉路。替麥圭爾弄來一籃子葡萄。

在那煙氣彌漫的屋子裏待了一會兒後,他跑出來,直言不諱地把他的猜疑告訴了雷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