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胳臂,”查德說,“比金剛石還要硬。他教我怎麼打人家的太陽神經,牧民挨他一拳簡直像給野馬連踢兩下。他在騙你呢,老柯。他不會比我病得更凶。我本來不願意講出來,可是那小子在你這兒蒙吃蒙住,我不得不講了。”

牧場主是個實在人,不願意接受查德對這件事的看法。後來,當他替麥圭爾檢查身體時,動機也不是懷疑。

一天中午時分,有兩個人來到牧場,下了馬,把它們拴好,然後進去吃飯;這地方的風俗是好客的。

其中一個人是聖安東尼奧著名的收費高昂的醫師,因為一個富有的牧場主給走火的槍打傷了,請他去醫治。現在他被伴送到火車站,搭車回城裏。

飯後,雷德勒把他拉到一邊,塞了一張二十元的鈔票給他,說道:

“大夫,那間屋子裏有個小夥子,大概害著很嚴重的肺病。我希望你去給他檢查一下,看他病到什麼程度,有沒有辦法治治。”

“我剛才吃的那頓飯要多少錢呢,雷德勒先生?”醫師從眼鏡上緣看出來,直率地說。雷德勒把鈔票放回口袋。醫師立即走進麥圭爾的房間,牧場主在回廊裏的一堆馬鞍上坐著,假如診斷結果不妙,他真要埋怨自己了。

不出十分鍾,醫師大踏步走了出來。“你那個病人,”他馬上說,“跟一枚新鑄的錢幣那麼健全。他的肺比我的還好。呼吸、體溫和脈搏都正常。胸圍擴張有四英寸。渾身找不到衰弱的跡象。

“當然啦,我沒有檢驗結核杆菌,不過不可能有。這個診斷,我完全負責。即使拚命抽煙,關緊窗子,把屋子裏的空氣弄得汙濁不堪,對他也沒有妨礙。

“有點咳嗽,是嗎?你告訴他完全沒有必要。你剛才問有沒有辦法替他治治。

“唔,我勸你讓他去打木樁,或者去馴服野馬。我們要上路啦。再見,先生。”

醫師像一股清新的勁風那樣,飛也似地走了。

雷德勒伸手摘了一片欄杆旁邊的牧豆樹的葉子,沉思地嚼著。替牛群打烙印的季節快要到了。

第二天早晨,牛隊的頭目,羅斯·哈吉斯在牧場上召集了二十五個人,準備到即將開始打烙印的聖卡洛斯牧場去。

六點鍾,馬都備了鞍,裝糧食的大車也安排就緒,牧童們陸續上馬,這當兒,雷德勒叫他們稍等片刻。

一個小廝牽了一匹鞍轡齊全的小馬來到門口。

雷德勒走進麥圭爾的房間,猛地打開門。麥圭爾正躺在床上抽煙,衣服也沒有穿好。

“起來。”牧場主說,他的聲音像號角那樣響亮。

“怎麼回事?”麥圭爾有點吃驚地問道。

“起來穿好衣服。我可以容忍一條響尾蛇,可是我討厭騙子。還要我再對你說一遍嗎?”他揪住麥圭爾的脖子,把他拖到地上。

“喂,朋友,”麥圭爾狂叫說,“你瘋了嗎?我有病……明白嗎?我多動就會送命。我什麼地方跟你過不去?”……他又搬出他那套牢騷來了……“我從沒有求你……”

……

“穿好衣服。”雷德勒的嗓音越來越響了。……麥圭爾咒罵,踉蹌,哆嗦、同時用吃驚的亮眼睛盯著激怒的……牧場主那嚇人的模樣,終於拖泥帶水地穿上了衣服。

雷德勒揪住他的衣領,走出房間,穿過院子,把他一直推到拴在門口的那匹另備的小馬旁邊。牧童們張著嘴,懶洋洋地坐在馬鞍上。

“把這個人帶走,”雷德勒對羅斯·哈吉斯說,“叫他幹活。叫他多幹,多睡,多吃。你們知道我已經盡力照顧了他,並且是真心實意的。昨天,聖安東尼奧最好的醫師替他檢查身體,說他的肺跟驢子一樣健全,體質跟公牛一樣結實。你知道該怎麼對付他,羅斯。”

羅斯·哈吉斯沒有回答,隻是陰沉地笑了笑。

“哦,”麥圭爾凝視著雷德勒說,神情有點特別,“那個大夫說我沒病,是嗎?說我裝假,是嗎?你找他來看我的。你以為我沒病。你說我是騙子。喂,朋友,我知道自己說話粗暴,可是我多半不是存心的。假如你到了我的地步……哦,我忘啦……那個大夫說我沒病。好吧,朋友,現在我去替你幹活。這才是公平交易。”

他像鳥一樣輕快地飛身上馬,從鞍頭取了鞭子,往小馬身上一抽。

曾在霍索思騎著“好孩子”跑了第一名(當時的賭注是十對一)的“蟋蟀”麥圭爾,現在又踩上了馬蹬。

這隊人馬向聖卡洛斯馳去時,麥圭爾一馬當先,牧童們落在後麵,不由得齊聲喝彩。

但是,不出一英裏,他慢慢地落後了。當他們馳過牧馬地,來到那片高樹林時,他是最後的一個。

他在幾株樹後麵勒住馬,把手帕按在嘴上。手帕拿下來時,已經浸透了鮮紅的動脈血。他小心地把它扔在一簇仙人掌裏麵。

接著,他又揚起鞭子,嘶啞地對那匹吃驚的小馬說“走吧”,快跑著向隊伍趕去。

那晚,雷德勒接到阿拉巴馬老家捎來的信。他家裏死了人;要分一宗產業,叫他回去一次。

第二天,他坐著四輪馬車,穿過草原,直奔車站。他在阿拉巴馬待了兩個月才回來。

回到牧場時,他發現除了伊拉裏奧以外,莊院裏的人幾乎都不在。伊拉裏奧在他離家期間,權且充當了總管。這個小夥子點點滴滴地把這段時間裏的工作向他作了彙報。

他得悉打烙印的營地還在幹活。由於多次嚴重的風暴,牛群分散得很遠,因此工作進行得很慢。營地現在紮在二十英裏外的瓜達盧佩山穀。

“說起來,”雷德勒突然想到說,“我讓他們帶去的那個家夥……麥圭爾……他還在幹活嗎?”

“我不清楚。”伊拉裏奧說。“營地裏的人難得來牧場。小牛身上有許多活要幹。他們沒提起。哦,我想那個麥圭爾早就死啦。”

“死啦!”雷德勒嚷道,“你說什麼?”

“病得很重,麥圭爾。”伊拉裏奧聳聳肩膀說。“他走的時候,我就認為他活不了一兩個月。”

“廢話!”雷德勒說。“他把你也給蒙住了,對不對?醫師替他檢查過,說他像牧豆樹疙瘩一樣結實。”

“那個醫師,”伊拉裏奧笑著說,“他是這樣告訴你的嗎?那個醫師沒有看過麥圭爾。”

“講講清楚。”雷德勒命令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醫師進來的時候,”那小夥子平靜地說,“麥圭爾正好到外麵去取水喝了。醫師拖住我,用手指在我這兒亂敲,”……他把手放在胸口……“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把耳朵貼在這兒,這兒,這兒,聽了聽……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把一支小玻璃棒插在我嘴裏。他按我手臂這個地方。他叫我輕輕地這樣數……二十、三十、四十。誰知道,”伊拉裏奧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結束道,“那個醫師幹嗎要做這許多滑稽的事情?”

“家裏有什麼馬?”雷德勒簡潔地問道。

“‘鄉巴佬’在外麵的小柵欄裏吃草,先生。”

“立刻替我備鞍。”

短短幾分鍾內,牧場主上馬走了。“鄉巴佬”的模樣並不好看,可是跑得快,跟它的名字很相稱;它大步慢跑著,腳下的道路像一條通心麵給吞掉時那樣,飛快地消失了。

過了兩小時十五分鍾,雷德勒從一個隆起的小山岡上望到打烙印的營帳紮在瓜達盧佩的幹河床裏的一個水坑旁邊。

他急切地想聽聽他所擔心的消息,來到營帳前麵,翻身下馬,放下“鄉巴佬”的紐繩。他的心地是那樣善良,當時他甚至會承認自己有罪,害死了麥圭爾。

營地上隻有廚師一個人,他正在張羅晚飯,把大塊大塊的烤牛肉和盛咖啡的鐵皮杯擺好。雷德勒不願意開門見山地問到他最關心的那個問題。

“營地裏一切都好嗎,彼得?”他轉彎抹角地問道。

“馬馬虎虎。”彼得謹慎地說。“糧食斷了兩次。大風把牛群給吹散了,我們隻得在方圓四十英裏內細細搜索。我需要一個新的咖啡壺。這裏的蚊子比普通的凶。”“弟兄們……都好嗎?”

彼得不是生性樂觀的人。此外,問起牧童們的健康不僅是多餘,而且近乎婆婆媽媽。問這種話的不像是頭兒。

“剩下來的人不會錯過一頓飯。”廚師說。

“剩下來的人?”雷德勒厲聲學了一遍。

他不由自主地開始四下找尋麥圭爾的墳墓。他以為這兒也有像他在阿拉巴馬墓地看到的那樣一塊白色墓碑。但是他隨即覺得這種想法太傻了。

“不錯,”彼得說。“剩下來的人。兩個月來,營地常常移動;有的走了。”

雷德勒鼓起勇氣問道:

“我派來的……那個……麥圭爾……他有沒有……。”

“嘿,”彼得雙手各拿著一隻玉米麵包站了起來,打斷了他的話,“太丟人啦,把那個可憐的、害病的小夥子派到牧牛營來。看不出他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裏的醫師,真應該用馬肚帶的扣子剝他的皮。他也真是那麼倔強……說來真丟人……讓我告訴你他幹了些什麼。

“第一晚,營地裏的弟兄們著手教他牧童的規矩;羅斯·哈吉斯抽了他一下屁股,你知道那可憐的孩子怎麼啦?那小子站起來,揍了羅斯。揍了羅斯·哈吉斯。狠狠地揍了他。揍得他又凶又狠。渾身都揍遍了。羅斯隻不過是爬起來,換個地方又躺下罷了。

“接著,麥圭爾自己也倒在地上。臉埋在草裏,不停地咯血。他們說是內出血。他一躺就是十八個鍾頭,怎麼也不能動他一動。

“羅斯·哈吉斯喜歡能揍他的人,他把格陵蘭到波蘭支那的都罵遍了,又著手想辦法;他同‘綠枝’約翰遜把麥圭爾抬到一個營帳裏,輪流喂他吃剩碎的生牛肉和威士忌。

“但是,那個孩子仿佛不想活了。晚上他爬出營帳,躺在草地裏,那時候還下著細雨。‘走啦,……’他說,‘讓我稱自己的心意死吧。他說我撒謊,說我是騙子,說我詐騙。不要理我。’”

“他就這麼躺了兩個星期,”廚師說,“連人都認不清。”於是突然響起一陣雷鳴似的聲音,二十來個騎手風馳電掣地闖過叢林,來到營地。

“天哪!”彼得嚷道,立刻手忙腳亂起來,“弟兄們來啦,晚飯不在三分鍾之內弄好,他們就會宰了我。”

但是雷德勒隻注意到一件事。一個矮小的,棕色鞍盤,笑嘻嘻的家夥翻下馬鞍,站在火光前麵。他樣子不像麥圭爾,可是……轉眼之間,牧場主已經拉住他的手和肩膀。

“老弟,老弟,你怎麼啦?”他隻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你叫我接近土地,”麥圭爾響亮地說,他那鋼鉗一般的手幾乎把雷德勒的指頭都捏碎了,“我就在那兒找到了健康和力量,並且領悟到我過去是多麼卑鄙。多謝你把我趕出去,老兄。還有……喂!這個笑話是那大夫鬧的,是嗎?我在窗外看見他在那個南歐人的太陽神經叢上亂敲。”

“你這小子,”牧場主嚷道,“當時你幹嗎不說醫師根本沒有替你檢查過?”

“……算了吧!”麥圭爾以前那種態度又表現出來了,“我不怕,唬不了我的。你從來沒有問過我。你既然話已出口,把我趕了出去,我也沒說什麼。喂,朋友,趕牛的真夠意思。在我所交的朋友當中,最好的也就算營地上的這批人了。你會讓我呆下去的,是嗎,老兄?”

雷德勒詢問似地看看羅斯·哈吉斯。

“那個渾蛋,”羅斯親切地說,“是所有牧牛營裏最大膽,最健壯的人……打起架來非常勇猛。”